张士莲看看我，人群就。我娘没被她叫醒，
躺在床上的爹听见了就。“过来，娘给你梳头。
“狗。张士莲就靠过去，我娘坐在被窝里很仔细地给女儿梳头。我看看张士莲，又看看我娘，忽然觉得自己已๐经受够了，就大声地说：“你自己去学校，我今天不去了。”
“大龙偷的钱太多了，而且是惯犯，说是严重危害社会，就判了死刑。”娘说。
“滚一边去！”我奶奶一声喝，那些娃娃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动弹，看得出来在他们面前我的奶奶已经少了威严å。奶奶坐在炕沿上劝我喝茶吃馍馍，见那些娃娃不动窝，就从脚下脱下鞋子，在炕沿上一敲，扬起一团尘土，飘进我的茶缸里。
疯子许大虎见父亲不挣扎了，就松开了手，嘿嘿地笑着，在老许的额头上打了一巴掌，说：“要一根烟你也不给。混蛋东西！”然后他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山东话，从地上捡起老许还没抽完的半截儿烟，放在自己้嘴巴里，四下里瞧了半天，转头恶狠狠地朝我问道：“你有洋火吗？”
娘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下乡，杨财、马正梁和我这些人都一定能念完书，也能有工作哩！现如今回到城里，马正梁常年病着哩，两个儿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倒卖些国库券粮票，也不是个正路子，早晚得出点事情；杨财的婆娘懒โ得很，他要养活一家子，哪里还能靠卖力气哩？从都兰往省城倒卖羊皮和子弹哩！钱是挣下了不少，但也苦得很哩！”
“写得也不怎么好！”我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欢喜得很，因为白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全班念了我的作文。我在作文里写的是我把大家不要的加餐带回家里给妹妹们吃的事情，当时我就看见好几个孩子听着听着都低下了头，大约是感到惭愧了。
我没有丢掉那个花卷儿，把它收进了自己的书包。王永玲看见了，噗哧一声就笑了。我愤怒地瞪着她看了一眼，她大约是被吓住了，就不敢笑了。但是第二天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到了吃加餐的时候，很多个学生都把自己้的花卷儿拿到เ我跟前，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悄悄地走开了。我什么话都不说，悄悄地把花卷儿装进书包里，中午的时候背到我娘的小摊儿上，我娘吃几个ฐ，剩下的都被我娘装进布袋子里带回了家里。从那一天开始，只要加餐的不是面包或者点心而是花卷儿，我就获得大丰收，把书包装得鼓囊囊的，我的妹妹们一定可以用新า鲜ຒ的花卷儿了把肚皮也填得鼓囊囊的。
奶奶对我说：“往后要更加懂事些，好好心疼你爹娘和妹妹，把日子过好了，可不敢让人家看不起！”我点点头。娘忽然开口了：“娃ใ娃懂事得很哩。文文死的那一天中午，还吃了士心做的面，我娃ใ娃总算没有饿着肚子走。”我不知道娘是不是越来越脆ะ弱了，眼泪很容易就会流淌下来，“我娃ใ娃头天里就是要吃一个苹果，我死活都没舍得买，要是早知道，就算一百个一千个，我也买给他吃了。”
“睡着哩！乖得很呢，一天都没醒来!”张士莲说着跑到大床边，指指躺在床上的弟弟。她忽然惊叫了起来，“哇！这个家伙尿床了！哥啊，你快过来看看，文文尿了一大泡尿！”我赶紧跑过去看。弟弟五岁以来从来都没有尿过炕，这一点上他比我优良的多。
我看看她的脸，觉得这个城里丫头长得也很好看，虽然比不上杨财的闺女杨文萍，但是比莲花姑娘好看很多。只不过她的美丽ษ不如莲花姑娘那样来的含蓄和独特，脸上缺少了雀斑，总是一种缺憾。她主动和我说话让我有点儿心猿意马，心里猜想着她是不是看上了我这个相貌非凡的聪明小子，不觉地脸蛋就红了。
老大夫看看我，笑着指着墙上对我说：“娃ใ娃，瞧瞧这些吧！还信不过我哩么？”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真的很甜，不甜的不要钱。一斤ภ才两毛，来一点吧！”他巴巴地望着我，说。我觉得那个被太阳晒蔫了的汉子也挺不容易的，大约是想赶紧卖完了回家去，于是大声地说：“那我买一斤。”我把两毛钱递给他，说出了我真正的打算，“要甜的啊！不过，你再给我来两斤不要钱的。”
我抬头看看，阳光正直直地射在我的身上，一个ฐ人面带微笑站在阳光里，看了看我，指指地上的硬币，转身走了。
我依然担心我娘知道了会责罚我，赶紧把碗洗干净了收好，然后郑重地把弟弟妹妹叫到一起，用食指点着他们的脑袋一个ฐ一个地交待：“不能让爹娘知道！千万不能让爹娘知道我们拿了钱去买东西吃！”他们就庄重地点着头答应了。我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受了些惊恐，但是看到เ弟弟妹妹们吃饱了肚子坐在秋日的太阳底下玩泥巴，我觉得他们身上童真无限，我的心里无限温暖。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娘根本不知道你那个箱子里到底有多少钱，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现了。根据我的经验和推测，娘应该不知道箱子里的硬币到底有多少。
我娘笑笑，说：“大哥，但凡活着，总得受苦不是？我俩都年轻着哩，怕啥？”他看老许笑笑，没有说话，就继续说，“政策是国家定下的，说是解决了家里人的户口就不解决我的工作，解决了工作那娃ใ娃们就不给上户口。没户口就连口粮也没有，你说我就算是有了工作，娃娃们吃啥哩？”
其实不用弟弟说，娘就可以从我满身的血迹看出来一定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看弟弟已经出卖了我，就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闪到我娘背后躲了起来。
娘利ำ索地做好了饭，就坐在昏暗的灯光里给我们讲述这一天里她在街头看到的事情，等待着我爹回来。我的三岁的弟弟张士文不住地跑到เ门口张望，又跑到เ锅边去瞧一瞧，然后回到我娘身边，一边听我娘讲述，一边担心地问：“娘啊，锅里的饭会凉了不？”
我娘脸上堆满了笑。自从知道可以回城了之后我娘的脸上的微笑就一直没有消退过。“我知不道啊！你可曾经那样懂事过么？”她说。
我的干爹和我爹都是男ç人。所以我决心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ç人，就算跟莲花姑娘分开了，我也只会在心里难过而不会把悲伤放在脸上。
莲花点点头，胆怯地望着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想，要对付这个女人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吃穿二字上面下功夫就足够了。我想我那时候的做法多少都有点卑鄙了，但也正是我的那点卑鄙，促使莲花走进了学校，跟着我在一起念了三年的书，认识了不少字。三年以后我跟着我娘回到了城里，莲花就挑起了家里的生活的担子，再也没有走进学校里去念书。那ว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九岁多的孩子。
“兔崽子，你连老娘也骂上了！”奶奶说着，拿着棍子朝我走过来。我顾不上骂我小姑姑了，也顾不上哭喊了，一骨碌翻起来，夺路而逃，誓从此以后不再走进我奶奶家里的大门。我觉着这一家子人都是疯子，疯得比莲花的娘和王嘎ะ嘎都要厉害许多。
“炕没煨า啊？这数九寒天的！”我娘说着，从莲花手里接过了铁叉子，往炕洞里添了草，点上了。炕洞里立刻翻滚出乳白色的烟，出呛人的味道。
我对肥头大耳的杨财没有什么好感，他整天游手好闲地在村子里打扑克赢糖果，地里的庄稼长得一团糟，娃娃ใ们也邋ã遢得不成样子。所以尽管杨财的闺女杨文萍跟我年纪相仿，貌美如花，杨财也在我娘面前说过有意将来把闺女许配给我，但是我对那个脸蛋上的污垢完全把国色天香变成了蓬头垢面的丫头无动于衷。她曾经有几次躲在她爹后面向我投来闪闪烁烁的目光，准确地击中了我，但是我不为所动，气得她脸色煞ย白，鼻子里的粗气呼呼地往外喷着，加紧了朝我暗送秋波的频率，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将来必定是一个极其野蛮而且绝对死缠烂打的女人。
我的三叔默默地赶着马车走了，他说他要把杜阿哥拉回来。那ว时候我觉得我三叔是一个沉默的英雄。三天以后，我坐在大河沿上放牛，同时偷偷看那个民办老师王金龙和村里的美丽女子王秀清并坐在地垄上说话。我的三叔赶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回来了，马车上拉着莲花的爹和哥哥，盖着一张从蒙古人的帐篷里借来的毛毡。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后她站在厨房里，煤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乱跳，但是我不能让她感觉到เ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大妹妹正在努力地哄着娃娃：“噢，噢，我的乖哟，不喊了。别喊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高老二就疯了一样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身上，把他打了个跟头，栽倒在河堤下面的沙路上。高老二冲到เ吉普车旁边，一把拎起那个逃犯，提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沙地上，举起步枪对着那ว个人的脑袋啪啪啪地打了几枪。我看见那个ฐ人的脑袋像花一样地盛开了，血花儿飞溅。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两ä只脚一蹬一蹬地抽搐着，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
秃子不知道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怒，笑嘻嘻地摇摇头。我一看就放心了，放下双手，平静地对他说：“月亮在我家白面里拉了屎哩！你可能ม吃么？”
我打自己一巴๒掌原本就是意思一下，谁知道打得太重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一委屈，自己就哭了，眼泪啪哒啪哒地掉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土坑坑。从那一巴๒掌之ใ后我才知道，我娘每次打我其实都没有用力，她才是真正的意思意思。
疯子王嘎嘎没有淹死。我爹说他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只要看见天上的老鹰和飞鸟就一定会跳进水里隐藏起来，只露出两个鼻孔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往外吐泡泡。不过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在山野里转悠，消失一阵子之ใ后才会裹着一身鲜红的布姗姗归来。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在意这个疯颠的老人，任由他四处流浪。爹说有人在柴达木盆地见过他，有人在祁แ连山里见过他，也有人在沙漠腹地看见他呼呼大睡，还有人在大雪山的雪地里看见他赤着脚拿着雪莲花大口大口地吃。
我娘没有说话。月亮从云端里窜出来瞧热闹，投下一片温暖的银色光辉，照耀着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听见我的妹妹在屋子里没命地哭喊，我借着月光看见我娘脸上汗水荧荧，她身子底下的地上已经被身体里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真的是逃荒的养不活你了，两ä个馍馍换给我了。不信问你爹去！”娘说得一本正经，还让我去问我爹。我爹从来不说半句谎话，娘叫我去问我爹，那就意味着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了，我也就不用问了。我没有想到幸福地生活了差不多五年的我竟然是一个用馍馍换来的娃娃，而且就值两个馍馍。
高老头不会说藏语，也不知道说我奶奶讲的是不是毛主席语录，便将那事儿压了下去。但从此以后我爹似乎开窍了，能够背诵大篇的毛主席语录，无论什么场合下只要让他背，他一定背得一字不差ๆ。有时候见了县里来的人，我爹主动说一些毛主席语录，那些语录在我爹的脑子里根深蒂固，至今仍然倒背如流。
那正是一九七一年，奶奶家里穷得只剩下了人。除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四条好汉和三个姑娘。但就在那样的光景下，我奶奶一家人还是凑了六十块钱把我娘娶进了门。我娘后来跟我说，在嫁过来之后的那一年里，她连一顿饱饭也没吃上，甚至都不怎么敢走出自己的屋子，因为我的四叔那个ฐ时候已经十四岁了，却还光着屁股挂着鼻涕满院子跑着滚铁环，连条裤子都没有。我娘一看到这个赤身裸体的小叔子就脸红，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屋子。
我不回答她，嘴巴里故意出嗯嗯的声音，仿佛在很用力地解手。她便心领神会，不再吱声，悄悄地站在茅房外面等待。我一出来她便捏着鼻子冲我喊：“张家娃，你拉屎可真的很臭啊。”我怒目而视，提着裤子远远离去，她便在我身后咯咯地笑，笑得我心旌荡漾。有时候她在家里坐在炕头上跟她奶奶说话不出门，我便觉得郁闷得很，连上厕所都没有什么兴致，蹲在茅房里一声不吭。
我觉得女人真是小心眼儿，不就是在茅房门口等她一会儿么？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啊？但是我也不想得罪了我的莲花，所以我对她说：“去吧！看看她怎样了。”
我觉得娘一定以为我把古诗记错了，就走到我娘面前，很正经地背诵道：“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背完了诗，我就仰起头看着我娘，等待他夸我一句，就听外面哎哟一声叫，我立刻๑想到了我在茅房里挖的那个陷坑，就跟进跑出去看。我看见胖子杨财站在我家茅坑门口，一条腿连着鞋子都沾满了粘乎乎的粪便，气得他暴跳如雷。
我踮着脚站在跟我一般高的柜台前面看看，问：“这些东西可都能买得下来么？”老头儿就摇摇头，说：“总得拣出几样儿来。”
“难为了我的儿。”奶奶说着就潸然泪下，用脏兮兮的袖子揩着眼泪说，“我的儿，擀些面条儿吧。省下些白面也好，尽吃馍馍可浪费白面哩！”
娘笑了。窗外狗声鼎沸，我听见连上隔壁莲花家里的那条瘦骨嶙峋但是样子威武的大黄狗也叫了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我很快就从叔叔丧事上哭天抹泪的娃娃变成了无忧无虑的孩童，依旧每天到野外去唱着花儿放羊打猪草。没有了五叔叔，我也没有什么เ好心情去掏鸟窝摘野果，我就在阳光下寂寞地放羊，享受着我爹曾经享受了很多年的那种自由的牧羊生活。偶尔我也会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我说话的莲花姑娘，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世事无常，我也会黯然神伤，连丢掉羊鞭子抱着大树痛哭一场的想法都有。但是我不敢哭，因为我怕我的哭声会导致家里的亲人死去。依照奶奶的说法，我哭得很响亮，爷爷就死去了，四叔死去了，五叔叔也死去了，所以我再也不敢哭，把所有的忧伤埋在心底里，放在眼睛里，望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望着碧绿的地上马儿奔跑，我的愁苦就像云儿在飘，马儿在跑。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变得有点儿多愁善感，一辈子都没有变过。
我不像那些娃ใ娃们一样没出息地流着涎ๆ水跟在货郎的身后吆喝，我飞快地跑进家里，将猪草丢在院子里，直奔鸡窝。这时候莲花姑娘就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每次都如此。她的这个ฐ举ะ动让我觉得她一点家教都没有，就算我跟她再怎么เ要好，毕竟还没有娶亲过门，她还不是我张士心的老婆，她不应该跟在我的身后分享我的糖果。
兰兰“哎”了一声就去倒水。我的脑子里一阵眩晕，不由á地用手捂住了脑แ袋。张士莲在一边看见了赶紧跑过来扶住我，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紧张地问：“哥，你怎么了啊？”
我望着妹妹焦灼的脸，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忽然非常感动。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妹妹无论什么时候都跟我完全不对路，经常有意无意地跟我过不去，但在这个时候，她的白嫩的脸蛋上写满对我的关切，这种关切让我感动。
“打架了。”我说。
“哇！打架了？”她跳了起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张士心，你也会打架哇？打架就打成这副模样哇？哎哟哟我的娘啊，张士心也打架，还被人打成这样儿。”
我忽重新开始厌恶张士莲。这个王八蛋一定是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而感到万分开心，也因为我挨打了而感到快活，就仿佛她自己痛殴了我一顿一样解恨。但是我没有骂她，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骂她了，我只想在做饭给她们吃了之后就好好睡一觉，我的头好痛，我的身子好累。
做好了饭，我一口也不想吃，就靠在被子上看她们三个吃饭，兰兰和萍萍稀里哗啦地吃着面片，满头大汗。张士莲却不怎么用心吃饭，不断地侧过脑袋望着我，似乎ๆ想说什么话，但酝酿了好几次都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她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就没有问她，继续靠在被子上看妹妹们吃饭。
张士莲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就“咚”地一声把碗放在桌子上，很严肃地问我：“哥，你连饭都不吃，是不是在外头买了东西吃了啊？”
我看看张士莲，瞅了她一眼，闭上眼睛不搭理她。我的沉默加剧了张士莲对我的怀疑，她忽地站起来，冲着我喊：“张士心，站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今天挣了多少钱？你花掉了多少钱？”
我斜着眼看看妹妹，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丢在床上，她就扑上去开始数那些钱。因为ฦ这一阵子天天帮我数钱，她已经有了些经验，只看了一眼就问我：“怎么就这么เ少？往日都不会这样少。张士心，你说清楚了，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买东西吃？吃了些啥东西？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就把你不去上学的事情告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