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里的书丢在地上，一边哭喊一边用粗糙的双手在水泥和断瓦堆里挖我的爹。
车站里的的工作人员听见了我的哭声和骂人的声音就纷纷赶过来，
墙直勾勾倒了下去。张士莲躺在我怀里缓缓地摇头。
学校距离家很远很远，每天早上我都要匆匆忙忙从被窝里面爬出来，然后把睡眼惺忪的张士莲拽起来，我洗一把脸，给妹妹梳了头，就拉着妹妹赶紧往外跑，根本没有时间吃早饭就急吼吼地去赶唯一的一路开往城区的公交车。那个时候爹已经骑车到工地去上班了。
我在那一排犯人里面寻找许大龙，很快就看见了他。他的脸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铁青，但依然流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朝人群里看着，没有一点点恐惧的意思，似乎ๆ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丝毫害怕。
我远远地看见奶奶坐在大门口的土墩子上，手里拿着几根藤条在编制背斗，我便加快了脚步。奶奶忽然抬头便看见了我，撂下手里的活儿，踉跄着就朝我跑过来，身后一团团尘土漾起的花朵。
老许在椅子上躺了半天，当天晚上他的婆娘下班回来，我把老许的死亡情形描述给她听，老许的婆娘震天响地地哭喊着，拿了菜刀就要剁死自己的儿子。我娘忙着过去拦她，我就赶紧拦住了我娘，我怕许大虎的疯病传染给他娘，她娘一个不小心砍伤了我娘。娘瞪我一眼，甩开我的手就冲过去拦老许的婆娘。
杨财夸夸其谈之后，带着闺女走了，临走之前从我家的大缸里捞走了两ä朵我娘刚刚腌好的酸白菜。
车站上人很多，像潮水一样汹涌ไ着冲向缓缓开过来的公共车，我和妹妹在这股洪流里面就像是两滴水，根本没有办法挤到เ车门跟前去。在车站挣扎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我把妹妹塞进了车门，自己却怎么也上不去了。
“这可是花钱买来的，不是白给的。”我说。如果不是老师威แ胁我，每个月三块多钱的加餐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的，就连这样的花卷儿我也吃不上。
“黄毛丫头，就知道惦记着玩儿，压根儿没用心寻哩！连个虱子都寻不出来，活着还有啥意思哩！”奶奶天天这么说我妹妹，张士莲就委屈得想要大声哭给我奶奶听，但我已经告诫张士莲千万不要在奶奶面前哭泣，张士莲就硬忍着不哭，眯着眼睛在奶奶的黑袍子里找，但始终都没有找到เ一个虱子。
我进入小巷的时候看见老许的大儿子许大虎背着书包走在我前面，手里拿着一本书默默地念着。他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学得很认真。他的弟弟许大龙偷东西被打伤之后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出院之后又钻进街头上的茫茫人海里寻找光阴去了。
天气很冷，娘不断地在地上跺着脚，嘴里念念叨叨：“这鬼天气，街上连个人也没有哩！谁还来称啊？”
“娘啊，也让弟弟住院吧！”我说。
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她是一个笨人，既然如此，何必天天来秤呢？但是我不说这句话出来，因为在我眼里她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是我的财神爷。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垂头丧气地出去买东西。我讨厌冰棍儿，它让我丢了脸面，所以我不想再买冰棍儿；娘也说这一天在外头忙，身子很有些冷，不想吃冰棍儿，就让我买一点别ี的东西。我在外头转了半天，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看见什么都想买下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酿皮儿最香，就又跑回家里拿了个大空碗，一路小跑到小摊儿上买了两份酿皮儿。
那人翻了翻自己的口袋，两ä手一摊，对我说：“我也没有九毛的零钱哩！多给你一毛那可不成，我就没有赚头了。”
“你们等着，我这就回来！”我说完，拿了两ä个空碗就走出了屋子，然后回过头来叮嘱张士莲，“看好了，别ี叫他们出去！也别从箱子里拿钱！”
我爹看看我，笑着说：“我娃娃皮实得很，别说推倒，就是打几下也不打紧的。”
男人没有说话，一把揭开了帆布箱子，就看见了放在里面的一大堆硬币和我娘已经换好的几十块钱。男人什么也没有说，把那些钞票拿出点，在手里吐了点口水，就开始数那ว些钱。
“你就装吧！我还没用力哩！”娘说着就使劲地打了一下，我爹嚎叫着跳了起来，我们几个娃娃站在门边看着爹娘，都愉快地笑了。爹的叫声和我们的笑声惊动了北房里住着的一家山东人，一个个端着饭碗出来瞧热闹。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不给我爹掸土了，掀开门帘走进了房里。我看看我爹，他笑呵呵地站在夕阳里，自己用手拍打着身上的土，看不出有半点辛苦的痕迹，我也就放心了。
我张大了嘴巴๒，想对着天空深深地喊一声，抒心里的苦闷。莲花姑娘以为我要像以前一样唱歌儿了，就赶紧用手捂上了耳朵，准备倾听我的歌声。我觉得她像以前一样那么傻，那么可爱。我看看莲花，很容易就想起了无数次在这里唱歌给她听。那ว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很小，莲花姑娘就是捂着耳朵听我唱歌的，我还因此生过气，心里苦闷过，也骂过她没文化没水平。我也因为她没有看好树上的鸟儿，鸟儿把屎拉在我眉心里而打过她，我也是在这个山坡上跟她放羊的事候很形象地教会了她认识人生中的头两ä个字：大人的“大”和太阳的“太”。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万分难过，觉得自己其实在这些年里很对不起莲花姑娘，总让她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但是我不责怪自己้，因为我本来打算好好疼爱莲花，用我的一辈子去补偿莲花姑娘，但是现在我没有机会了，我就开始在心里咒骂我娘。如果不是我娘坚持着要回城里去，就不会硬生生地拆开我们，不会制造人世间最悲惨的爱情故事，让我和莲花姑娘的原本阳光灿烂的故事有一个ฐ无比凄凉的结局。
“户口是个什么鸟东西！咱不要了！”我对我爹说，我爹就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娃娃家不能说脏话！”
我娘说，我跟莲花一起去上学，白天就把莲花的娘锁在院子里。莲花起初ม不同意那样做，但是我娘说无论如何莲花都要念书，不然往后肯定要吃很多苦。莲花虽然不是很情愿，但她似乎非常信赖我娘，就点着头答应了。
娘忽然就不缝衣裳了，看看我，她的脸上开始荡漾起一种孩子一样纯真的微笑。
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也理解那些没有下水去捞人的人。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钻进冰窟窿里去捞人，那就等于是自寻死路。除非是一个疯子，不然没有人会自己跳进冰窟窿里。或者因为王嘎嘎是疯子，所以他就跳了进去。我看见他的身子在冰地下慢慢游走，向莲花的娘靠过去，又慢慢地靠近冰窟窿，人群里一阵喧哗，大家伸手把两个疯子拉了上来。莲花的娘似乎已经淹死了，不但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没有一丝暖气儿。王嘎嘎嗖嗖地抖着，站在冰面上跳了几下，我看见冰粒子丁丁当当地从他身上掉下来，快活地在冰面上跳跃着。
老疯子王嘎嘎突然出现了，手里攥着半块粘满了黄土的馍馍，笑咪咪地来到我的身边，看看天空没有老鹰，就放心地坐了下来。
另一件让我揪心的事情就是莲花家里的日子一直都没有什么好转，常常靠着我家的接济过活。她的两个ฐ姐姐相继出嫁了，很少回来探望，家里就剩下莲花和她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娘亲相依为命。莲花家的田地都荒芜了，每年田à里都长满了茂盛的杂草，我和乡村里的孩子常常到她家的地里去放牛割草。只有我爹娘帮她家里种着的两亩地一年可以收千八百斤麦子和一点油菜籽，我爹和我娘到了深秋就把打好的麦子磨成面送过去，把油菜籽榨成油送过去叫莲花母子吃。除此之外，莲花家里没有一头猪也没有一只羊，连一个ฐ鸡娃也没养着，我娘送到她家猪圈里的那头小猪被杀掉之后，她家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牲畜ไ的声响了，只能常常听见莲花的娘在那里胡言乱语。
我三叔叫莲花扶了她娘进去，对着那两个木瓜一样的丫头喊：“呆头呆脑地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在炕上铺了毛毡？”
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说：“杜家老阿奶，你先人的板板，你叫我最心爱的莲花姑娘出卖了我！”我怀里的大米兰撒得一路上都是。
大约是我奶奶当着莲花的面儿说的那ว些话对老杜来说就是醍醐灌顶，从那以后老杜一家子的生活就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老杜从那一天开始就天天扛着铁锨往自家的地里跑，身后总跟着他的几个大的娃娃。他家的地里过去一个夏天都没有操什么心，庄稼长势很不好，但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精心料理，那一年居然获得了好的收成，至少比半年没有操心的我家地里收获了更多的粮食，那一年老杜家里头一年没有借口粮，实现了完全的自给自足，我家的地里几乎ๆ没有收成。
很久之后我的爹娘回来跟我叔叔们说起这件事情，我才知道高老二击毙了那个人之后，他的姐姐从大城市赶来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官儿的老婆，气势汹汹地要李公安交出凶手给她弟弟偿命。李公安扛不住了，就把实话说了，同时叫人赶紧ู通知了高老二，叫他提前跑掉了。那件事情过去之后李公安就再也没有出现，但是在我的家乡一直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李公安坐了牢，被关进了香日德农场的监狱。因为他平常得罪了不少犯人，投进监狱之后就被犯人们整死了。
我跑在莲花的爹前面赶到了堂屋，挡在面柜前面，说：“我家面柜里的面你可吃不得！”
我丢下手里的肉，顺着山梁走到了那条深崖边，青石淡淡，白云袅袅，苍鹰盘旋，不知道那崖有多深。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了出来，洒在当年我爹撒面鲜ຒ血的青石路上，打出朵朵泪花。我没有道理不尊敬我的爹，我没有理由不在心里留住一个位置永远从那里仰视我的平凡伟岸的爹。
王嘎嘎看看我，失望地摇摇头，望着蓝天。天上苍鹰盘旋๙，大概是盯上了谁家院子里的小鸡。王嘎嘎忽然惊恐万状地瞪着天上的老鹰，大声地喊：“飞机，飞机，飞机来了！”他奔跑了几步，把手里的树枝丢掉了，嘴里喊着，“隐蔽！卧倒！”就纵身跳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浅浅的水坑里，扑通一声溅起来一大片水花和污泥。
我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并且在这三天里充满了兴奋。如果我有了一个弟弟，我就会用心地养大他，就像我奶奶爷爷当年喂我那ว样嚼豆子把他喂得白白胖胖虎背熊腰，然后带着他到处招摇，村里的孩子们就没有一个敢惹我了。甚至在我心情不好或者和莲花姑娘闹了别扭的时候，我可以带着我的虎背熊腰的弟弟去四处找别ี人的麻烦，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打得落花流水。
“怪不得你还要生一个呢！原来我不是你的娃娃。”我心里的悲伤浓重地郁结在嗓子眼儿上，很快就要化成泪水汹涌ไ而出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ฐ身上散着雪花膏的香味儿的美丽ษ娘亲竟然不是我的亲娘，一向自命不凡的我竟然是一个逃荒的小乞丐。
“狗日的小崽子，你敢扯谎哩？晌午还瞧见你娘去地里干活，怎地就去了城里？”高老头盯着我看了半天。我鄙夷地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干巴老头，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当时就怒火冲天，大声地说：“狗日的高老头小崽子，你敢骂我。我娘就是去了城里，不信你就骑着你婆娘去城里看去！”
“一定还，一定还！”莲花的爹说完拿着麦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娘站在早ຉ晨的阳光里，脸上有一种明媚的笑容，就好像年画儿上的观音菩萨。我崇拜地看着我娘，心里充满了欢喜，就连刚刚被她痛打一顿的事情也彻底忘掉了。
她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似乎很小心。看来我的那种很肃穆的神情已然收到了效果，她已经感受到เ了一种震慑。“我真的没看见，我向毛主席保证。”她怯懦但很庄严地对我说。我就相信了她。那个时候我常常看见大人们之间在表示自己说的话是绝对实话的时候就拍着胸脯说向毛主席保证，所有的人便都相信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精神焕的王金龙，再一次看到เ他的时候，就是公安押解着伤痕累็累的他，五花大绑地从大河沿上游走了一圈儿，拉到东河滩里枪毙了，埋进了一个大坑。他一辈子都没有成为我的老师，我也一辈子都没有忘记那ว个萍水相逢的人。他被押走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家还在等待他回来给大家写春联。但是这一年的春节过去之后不久，他就被枪毙了。很多人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เ那样能干的王金龙竟然是一个ฐ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