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乍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通体翠绿。
“当心点，疾冲到李敢。”霍去病嘱咐着起身，自往角落里孔雀蓝竹笥掏摸了一阵，手上便多出一个琉璃小瓶，尖，晶莹地如要滴出水一般。
由恍惚中猛醒，嗅了嗅，皱眉自言自语道：让人看见，跪地依样按住雕儿。
“当真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多谢。”易烨连连拱手，“我的箭术，就是全用雕翎也射不中香头，我压根就不存这个ฐ念想。你还是去问问别ี人吧，可别为我耽误了你的财路。”
“没事就好。”
子青龇了龇牙，挤出笑意。
子青还是没吭声，她知道易烨的牢骚话只需要有人听着，倒不需要有人应和。
易烨直直往榻上一倒，哀叹道：“再这么เ操练下去，我也吃不消了，再说，就算我们受得了，我瞧那马也受不了。”
拣了根树枝在手中，子青静静听着，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说起来，此人也是李广军中ณ之人，”高不识笑道，“若论起技巧，他的箭术其实与李广不相上下，甚至在力气上还不及李广。但此人心极静，临阵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ใ势，像他那般从容气度之ใ人，我此生再未见过。”
“卑职不敢。”子青言拙，不懂与他巧ู辩，硬邦邦道，“卑职只是不能擅离职守。”
霍去病未料到她会拒绝，微挑起眉，存心抬杠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将军我若有何意外，倒是无须ี理会的。”
“大声点，要让你这些兄弟们都听得见。”霍去病手中马鞭指向振武营，点道。
“诺。”易烨紧张地回想了一下，“凡各官兵……”
士卒们表情各异，大多是疲惫麻木的，也有呆滞的，茫然的，愤怒的，可队列总算还算整齐，铁戟、铁铩、铁戈齐刷็刷地朝天而指，未有东倒西歪。没有一个人倒下，也没有一匹马脱缰。
饶得是蒙唐，在如此暴雨中ณ立了这般久，腿也微不可见地有些打晃。他略挺了挺早已๐僵直的背脊，面无表情地看着千多名士卒……
易烨手背在身后，笑道：“吃了一半，他们藏起一大块肉，怕放凉了不好吃，非要立时给你送过来，我们就偷溜过来了。……青儿，你也快来吃一点！这个ฐ在家可吃不到。”
“你们怎么来了？不是吃烤全羊去了么？难道是蒙唐……”赵钟汶第一反应便是蒙唐故意刁难他们。
蒙唐懊恼地把弓就地一抛，旁边兵士慌忙接住。李敢笑着揽过他肩膀，拍了拍。
李敢一矢中的，蒙唐之箭则没入草丛之中。
霍去病年纪虽轻，军阶却高过自己，李敢颔领命。
“诺。”
徐大铁坐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念有词。缔素把徐大铁当成一块巨型肉垫，半靠着他的后背，眯缝着眼休息。易烨思来想去，试探地问了一句：“咱们今日究竟是为何受罚，怎么เ我就是想不明白呢？”
校场另外一边火长向赵钟汶招手，似有事交代，赵钟็汶忙过去。
子青依言，并无异议，点头道：“行，就用短铩吧。”
子青尚未想到，赵钟汶已经替她答道：“他个头与你差不多，我看还是用短铩便利些。……你说呢？”他转头问子青。
“确是十八。”
“我要听老实话。”
“娘！娘！娘！……”易烨也冲过来，与子青合力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娘，你莫担心，我去想法子筹钱，您莫担心……”
子青快步冲过去想扶起她来，后者却恍然不觉，目光空洞洞的，径自动也不动。
子青将他望着，半晌将头一低，淡淡道：“不用了。”
“你在军中，他们可知道？”
“知道。”
子青答得很干脆，起身谢过花白胡子，往街道走去。
李敢快步追上，与她并行，疑惑不解道：“就算秦叔……秦姨怎么会答应呢？”
人群熙ກ熙攘攘，子青只顾埋头前行，似乎浑然未曾听见他的问话，李敢心下微怔，想拉住她，却被她轻轻挣脱。
“秦叔是不是出什么เ事了？！”思及秦鼎墨者的身份，李敢忐忑不安，硬是拦在子青跟前。
刹住脚步，子青目光越过他，定定望着前方某处。
“……卖面人的摊子走了。”她道。
李敢回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幼时的面人摊子总是在大枣树下，现下的只有个卖水粉胭å脂的货郎站在枣树下叫卖。
“说不定搬到别ี处去了，咱们再找找。”李敢道。
子青摇头，语气忽得有些轻松，微笑道：“你还当我是小娃娃么？”
李敢瞧她模样，笑道，“你当真是大了，再不把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小时候难得能上街来玩，一来你必是要来看小面人的……你来军中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出来逛过？他们欺负你？”
“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出来。”
“这是为何？”
“不想见人。”子青淡淡道，“尤其不想见到以前认得的人。”
闻言，李敢呆了呆，脚步微滞，待回过神来，目光忧伤，轻声问道：“阿原，你连我也不想见么？”
子青沉默不答。
李敢接着问道：“几个月前，我到เ振武营，还与蒙校尉比试箭术，你可看见我了？”
子青点头。
胸口骤然闷住，呼吸间隐着丝丝的疼痛，李敢强自按捺着，低低叹道：“你还是恨着我。”
子青平静地摇头道：“没有，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还恨我爹。”
她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带着些许茫然垂下眼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以我不想见你们，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
李敢双手握住她肩膀，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个人为难。让我去见秦叔！我来向他赔罪！我去负荆请罪，只要他肯见我，他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子青摇头：“他不会见你……李家哥哥，咱们两家的事是没法解的，以后我也不想再见你。”
“阿原，你……”李敢急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现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你不能这样……我还要好好照顾你……”
由于着急，他的声调免不了有些高，引来旁人侧目。子青瞧他脸涨红，轻叹口气，淡淡低道：“我不这样又该怎样？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这话说得甚是沧桑，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只听得李敢愣了楞……
子青挣脱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踱去，语气冷淡道：“都说李广将军原该封侯，当年他平定羌人叛乱ກ，斩杀八百余人，立下大功，可至今也未见圣上封赏。你说说，还有什么原该如此的事么？”
印象中的阿原打小厚道，还是头一遭听她用如此讥讽口吻，李敢心中刺痛，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爹爹没有带着我们离开，那ว么接下来李广将军会不会将我爹卖给朝廷，来换取一个千户侯？”
“不会，当然不会！”李敢急道，“当年我爹爹就已经后悔了！他一直都把你爹爹当兄弟一样……”
“兄弟……”子青惨然一笑，“八百多条人命，爹爹说是他欠的，所以他撑着，强撑着……”
李敢听出不对之处：“秦叔，他怎么了？”
两人已๐行至空旷之处，子青不欲再说下去，抬眼望着他：“李家哥哥，今日我能请你吃碗豆花，着实欢喜得很。可我已๐不是当年的阿原，以前的日子很好很好，却也没法子扯回去重新า来过。咱们今日别过之后，再不必见。”话到此间，看见李敢神情，子青微别开头，竟还淡淡笑了笑，“小时候读庄子，不懂，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不如相忘于江湖，挺好，也挺好的。”
“我寻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才见到เ你，你却告诉我从今以后不必再见。”李敢定定地盯着她，“这也叫挺好的？”
“难道非要逼着我向你家寻仇么？我不想做那种事。”
“阿原……”
子青打断ษ他，目光中满是疲倦：“别再逼我了，就这样，挺好的。”她翻身上马，轻叱马匹，“走吧，该回营了。”
李敢在原地呆立半晌，这才上马追上她，尽力让声音显得柔和：“好，我不逼你，你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能在军中呆下去，这太危险！”
子青淡然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了。”
李敢探身就去抓她的缰绳，一双眼睛怒得要喷出火来，道：“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可我要你好端端的！”
喉咙间似被异物哽住，子青暗吸口气，转过头来望着他，放缓语气：“我在军中ณ有事要做，待此间事了，我自然会离开。”
“什么事？”
“没什么เ，”子青微别开脸，“不过是欠了些债。”
“欠债，多少钱两ä？”李敢忙道，“……不管多少，我这里总能给你凑出来。”
“是人情债。”
子青淡淡一笑。
人情债又如何能ม用钱两还清，李敢语塞片刻，仍是不甘心道：“没有别ี的法子么？非得留在军中？”
“嗯。”
深知子青性情与其父如出一辙，只要是扛上肩头的事情，便是被压得寸步难行，也会紧咬牙关撑下去。李敢瞧着她平静无波的侧面，知道再劝也无用，遂道：“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就说是我的亲戚，大概ฐ霍将军还会卖我几分薄面，不管什么事，都让我来扛。”
子青只淡淡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