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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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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 2)

我说的这一番:

在他的感受里,我没有多少哲理。人们醉心于利用新兴的科学占领财富,一味放纵钻营的才能,而忽视心灵的培养。人世间的真理都是明白易懂的,而只有创造性才是真正的知识的源。在《诗辨》中雪莱指控工业革命将人们引上贪财、自私、愚昧的道路。2

人处在家庭和社会中,有时候恐怕需要讲点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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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เ,我作为一个ฐ老人,我只有一点明白易懂ฦ简单朴?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学些什么经验呢?1้9世纪上&#x,我也๣讨厌说些空话、废话、假话、大话。我一无灵丹ล妙药,二无锦囊妙计。要对你们说些什么座右铭呢。我引一宋代大儒朱子的诗:

郑敏先生接下去在下面又写道,迹近老生常谈,然而却是真理。人们以机械的生产压制真正的。可是,芸芸众生,花花世界,浑浑噩噩者居多,而明明白白者实少。你们青年人感觉锐敏,英气蓬勃,先应该认识这个真理。要想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必须从这里开始。换句话说就是,要认清自己在人类社会进化的漫漫长河中ณ的地位。人类的前途要由你们来决定,祖国的前途要由á你们来创造。这就是你们青年人的责任。千万不要把人生观和价值观当做一个哲学命题来讨论,徒托空谈,无຀补实际。一切人生观和价值观,离开了这个责任感,都是空谈。

有一年的春天,中山公园的藤萝开满了紫ใ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气弥漫,招来了众多的游人和蜜蜂。我们一群弟子们,记得有周一良、王永兴、汪等,知道先生爱花。现在虽患目疾,迹近失明,但据先生自己说,有些东西还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团影子。大片藤萝花的紫ใ光,先生或还能看到。而且在那种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人命微浅、朝不虑夕的情况下,我们想请先生散一散心,征询先生的意见,他怡然应允。我们真是大喜过望,在来今雨轩藤萝深处,找到一个茶桌,侍先生观赏紫藤。先生显然兴致极高。我们谈笑风生,尽欢而散。我想,这也๣许是先生在那样的年头里最愉快的时刻。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解放前夕,政府经济实已๐完全崩溃。从法币改为银元券,又从银元券改为ฦ金圆券่,越改越乱,到了后来,到เ粮店买几斤粮食,携带的这币那ว券的重量有时要过粮食本身。学术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学家郑๳天挺先生称之为“教授的教授”的陈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最尊重最爱护确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当年他介绍王静庵先生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去任教,一时传为佳话。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几句诗:“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ฦ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讲的就是这一件事。现在却轮到适之先生再一次“独为神๰州惜大儒”了,而这个“大儒”不是别人,竟是寅恪先生本人。适之先生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却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取得适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适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顺ิ便说一句,当时北京汽车极为罕见,北大只有校长的一辆——让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西文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书。陈先生只收2000美元。这个ฐ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ຖ《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就远远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对于金钱的一芥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见一斑á了。

在这三年内,我同寅恪师往来颇频繁。我写了一篇论文:《浮屠与佛》,先读给他听,想听听他的批评意见。不意竟得到他的赞赏。他把此文介绍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â》表。这个刊物在当时是最具权威性的刊â物,简直有点“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威风。我自然感到受宠若惊。差幸我的结论并没有瞎说八道,几十年以后,我又写了一篇《再谈“浮屠”与“佛”》,用大量的新材料,重申前说,颇得到เ学界同行们的赞许。

在我同先生来往的几年中ณ,我们当然会谈到很多话题。谈治学时最多,政治也并非不谈但极少。寅恪先生绝不是一个“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继承了中国“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关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可惜难得解人。我们谈到当代学术,他当然会对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除了对一位明史专家外,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贬低的话。对青年学人,只谈优点,一片爱护青年学者的热忱,真令人肃然起敬。就连那一位由于误会而对他专门攻击,甚至说些难听的话的学者,陈师๲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褒贬的话。先生的盛德由此可见。鲁迅先生从来不攻击年轻人,差堪媲美。

时光如电å,人世沧桑,转眼就到了1948年年底。解放军把北京城团团包围住。胡适校长从南京派来了专机,想接几个教授到เ南京去,有一个名单。名单上有名的人,大多数都没有走,陈寅恪先生走了。这又成了某一些人探讨研究的题目:陈先生是否对gcd有看法?他是否对国民党留恋?根据后来出版的浦江清先生的日记,寅恪先生并不反对共产主ว义,他反对的仅是苏联牌的共产主义。在当时,这也许是一个怪想法,甚至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然而到了今天,真相已大白于天下,难道不应该对先生的睿智表示敬佩吗?至于他对国民党的态度,最明显地表现在他对蒋介石的态度上。1940年,他在《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这一诗中写道:“食蛤那ว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ä。”吴宓先生对此诗作注说:“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ม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ฦ,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按即“看花愁近最高楼”这一句。寅恪师对蒋介石,也可以说是对国民党的态度表达得不能再清楚明白了。然而,几年前,一位台湾学者偏偏寻章摘句,说寅恪先生早有意到台湾去。这真是天下一大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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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陈寅恪先生3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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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京以后,寅恪先生又辗转到เ了广州,从此就留在那里没有动。他在台湾有很多亲友,动员他去台湾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却岿然不为所动。其中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我们国家许多领导人,包括周恩来、陈毅、陶铸、郭沫若等等,对陈师礼ึ敬备至。他同陶铸和老革命家兼学者的杜国庠,成了私交极深的朋友。在他晚年的诗中ณ,不能说没有欢快之情,然而更多的却是抑郁之感。现在回想起来,他这种抑郁之ใ感能说没有根据吗?能ม说不是查实有据吗?我们这一批老知识分子,到了今天,都已成了过来人。如果不昧良心说句真话,同陈师比较起来,只能说我们愚钝,我们麻木,此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19๗51年,我奉命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印度和缅甸。在广州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准备将所有的重要言稿都译为英文。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到岭南大学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谒。相见极欢,陈师母也殷勤招待。陈师此时目疾虽日益严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东西。有关领ๆ导,据说就是陈毅和陶铸,命人在先生楼前草地上铺成了一条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绿草,碧绿与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从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们国家对陈师尊敬之ใ真诚了。陈师是极富于感情的人,他对此能无所感吗?

然而,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解放后不久,正当众多的老知识分子兴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时候,华盖运便临到เ头上。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针对的全是知识分子。批完了《武训传》,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适,一路批,批,批,斗ç,斗,斗ç,最后批到了陈寅恪头上。此时,极大规模的、遍及全国的反右斗争还没有开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个蠢才。对这一系列ต的批和斗,我是心悦诚服的,一点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问题。我虽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在我灵魂深处,我真认为中国老知识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陈寅恪先生头上,我心里却感到不是味。虽然经人再三动员,我却始终没有参加到这一场闹剧ຕ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着面皮,充当事后的诸葛亮,我当时的认识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毕竟没有行动。现在时过境迁,在40年之后,想到我没有出卖我的良心,差堪zi9ei,能够对得起老师๲在天之灵了。

可是,从那以后,直到เ老师๲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离开了人世,将近二十年中ณ,我没能ม再见到他。现在我的年龄已๐经过了他在世的年龄5年,算是寿登耄耋了。现在我时常翻读先生的诗文。每读一次,都觉得有新的收获。我明确意识到,我还未能登他的堂奥。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却是进取有心,请益无人,因此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我们虽非亲属,我却时有风木之悲。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虽然看样子离开为自己้的生命画句号的时候还会有一段距离,现在还不能就作总结;但是,自己毕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浅之际,不想到这一点也๣是不可能的。我身历几个朝代,忍受过千辛万苦。现在只觉得身后的路漫长无຀边,眼前的路却是越来越短,已经是很有限了。我并没有倚老卖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却明确地意识到,我成了一个“悲剧”人物。我的悲剧不在于我不想“不用扬鞭自奋蹄”,不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是在“老骥伏枥,志在万里”。自己现在承担的或者被迫承担的工作,头绪繁多,五花八门,纷纭复杂,有时还矛盾重重,早已远远过了自己的负荷量,过了自己้的年龄。这里面,有外在原因,但主ว要是内在原因。清夜扪心自问:自己้患了老来疯了吗?你眼前还有100่年的寿命吗?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触实际,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剧中的一句话:“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此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人能ม了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自己的一生呢?我虽遭逢过大大小小的灾难,像十年浩劫那样中国人民空前的愚蠢到เ野蛮到เ令人无法理解的灾难,我也๣不幸——也可以说是有“幸”——身逢其盛,几乎把一条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赶上了许多意外的机遇。我只举ะ一个小例子。自从盘古开天地,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股神风,吹出了知识分子这个ฐ特殊的族类。知识分子有很多特点。在经济和物质方面是一个“穷”字,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在精神方面,是考试多如牛毛。在这里也是自古已๐然,于今为ฦ烈。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论。我自己考了一辈子,自小学、中ณ学、大学,一直到เ留学,月有月考,季有季考,还有什么全国统考,考得一塌糊涂。可是我自己在上百场国内外的考试中,从来没有名落孙山。你能ม说这不是机遇好吗?

但是,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没有人帮助,一个人会是一事无成的。在这方面,我也遇到了极幸运的机遇。生平帮过我的人无虑数百。要我举ะ出人名的话,我先要举出的,在国外有两个ฐ人,一个是我的博士论文导师瓦尔德施ๅ米特教授,另一个是教吐火罗语的老师西克教授。在国内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没有他同德国签订德国清华交换研究生的话,我根本到不了德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来不了北大。至于他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我的母校清华,而介绍给北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至今恐怕永远也是一个谜,我们不去谈它了。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一向认为,感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之ใ一。但是,我对他们四位,以及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师友怎样“报”呢?专就寅恪师而论,我只有努力学习他的著作,努力宣扬他的学术成就,努力帮助出版社把他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地感激广州中山大学的校领导和历史系的领导,他们再三举办寅恪先生学术研讨会,包括国外学者在内,群贤毕至。中大还特别创办了陈寅恪纪念馆。所有这一切,我这个ฐ寅恪师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到很大的慰藉。国内外研究陈寅恪先生的学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将日益扬光大,这是毫无问题的。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ม得到เ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个ฐ人的思想问题和感情问题。我现在是“后已见来者”,然而却是“前不见古人”,再也不会见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无຀限的空漠,这个空漠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掷笔长叹,不禁老泪纵横矣。

199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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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张岱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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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张岱年先生,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了。30่年代初,我在清华念书๰,他在那里教书。但是,由á于行当不同,因而没有相识的机会。只是不时读到他用“张季同”这个名字表的文章,在我脑海留下了一个青年有为的学者的印象,一留แ就是20年。

时移世变,沧海桑田,再见面时已是19๗52年院系调整以后了。当时全国大学的哲学系都合并到北大来,张先生也因而来到了北大。我们当年是清华校友,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仍然由于行当不同,平常没有多少来往。1้957年反右,张先生受到了牵连,这使我对他更增加了一种特殊的敬意……

张先生是哲学家,对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有深湛的造诣,这是学术界ศ的公论。愧我禀性愚鲁,不善于作邃密深奥的哲学思维。因此对先生的学术成就不敢赞一词。独对于先生的为人,则心仪已久。他奖掖后学,爱护学生,极有正义感,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又绝不装腔作势,总是平等对人。这样多的优秀品质集中ณ到一个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唯学是务,在当今士林中,真堪为楷模了。

《论语》中ณ说:“仁者寿。”岱年先生是仁者,也是寿者。我读书有一个ฐ习๤惯:不管是读学术史,还是读文学史,我先注意的是中ณ外学者和文学家生年卒月。我吃惊地现,古代中外著名学者或文学家中,寿登耄耋者极为稀少。像泰戈尔的8๖0,歌德的83,托尔斯泰的82,直如凤毛麟角。许多名震古今的大学问家和大文学家,多半是活到五六十岁。现在,我们已๐经“换了人间”,许多学者活得年龄都很大,像冯友兰先生、梁漱溟先生等等都活过了90่。冯先生有两句话:“岂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88岁,“茶”是108๖岁。现在张先生已经过米寿两年,距茶寿18๖年。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冯先生没有完成的遗愿,张先生一定能完成的。张先生如果能达到茶寿,是我们大家的幸福。“碧章夜奏通明殿,乞赐张老十八春。”

1999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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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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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他虽已长眠地下,但是他那ว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仍宛然在目。可我最后一次见到เ这个笑容,却已是50年前๩的事了。

1948年1้2月中旬,是北京大学建校50周年的纪念日຅。此时,解放军已๐经包围了北平城,然而城内人心并不惶惶。北大同仁和学生也并不惶惶;而且,不但不惶惶,在人们的内心中,有的非常殷切,有的还有点狐疑,都在期望着迎接解放军。适逢北大校庆大喜的日子,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孑民堂中,举ะ行庆典。记得作为校长的适之先生,作了简短的讲话,满面含笑,只有喜庆的内容,没有愁苦的调子。正在这个时候,城外忽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大家相互开玩笑说:“解放军给北大放礼炮哩!”简短的仪式完毕后,适之ใ先生就辞别了大家,登上飞机,飞往南京去了。我忽然想到เ了李后主ว的几句词:“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我想改写一下,描绘当时适之先生的情景:“最是仓皇辞校日,城外礼ึ炮声隆隆,含笑辞友朋。”我哪里知道,我们这一次会面竟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当时意识到เ这一点的话,这是含笑不起来的。

从此以后,我同适之ใ先生便天各一方,分道扬镳,“世事两茫茫”了。听说,他离开北平后,曾从南京派来一架专机,点名接走几位老朋友,他亲自在南京机场恭候。飞机返回以后,机舱门开,他满怀希望地同老友会面。然而,除了一两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没有走出机舱。据说——只是据说,他当时大哭一场,心中的滋味恐怕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适之先生在南京也没有能待多久,“百万雄师๲过大江”以后,他也逃往台湾。后来又到美国去住了几年,并不得志,往日的辉煌犹如春一场,它不复存在。后来又回到台湾……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鞠躬之后,悲从中来,心内思潮汹涌,如惊涛骇浪,眼泪自然流出。杜甫有诗:“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我现在是“焉知五十载,躬亲扫陵墓”。此时,我的心情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自己已经到望九之年,距离适之ใ先生所待的黄泉或者天堂乐่园,只差ๆ几步之遥了。回忆自己八十多年的坎坷又顺利ำ的一生,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了。

积8๖0年之经验,我认为,一个人生在世间,如果想有所成就,必须具备三个ฐ条件:才能、勤奋、机遇。行行皆然,人人皆然,概莫能外。别ี的人先不说了,只谈我自己。关于才能一项,再自谦也不能ม说自己是白痴。但是,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这一点自知之ใ明,我还是有的。谈到勤奋,我自认还能差强人意,用不着有什么愧怍之ใ感。但是,我把重点放在第三项上:机遇。如果我一生还能ม算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主要是靠机遇。机遇的内涵是十分复杂的,我只谈其中恩师一项。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根据老师๲这三项任务,老师对学生都是有恩的。然而,在我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只有汉文把“恩”与“师”紧密地嵌在一起,成为ฦ一个不可分割的名词。这只能解释为ฦ中国人最懂得报师๲恩,为其他民族所望尘莫及的。

我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机遇,就是我一生碰到了6位对我有教导之恩或者知遇之恩的恩师,我不一定都听过他们的课,但是,只读他们的书也是一种教导。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读过陈寅恪先生所有的已经表的著作,旁听过他的“佛经翻译文学”,从而种下了研究梵文和巴利ำ文的种子。在当了或滥竽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由于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机遇,我到เ了德国哥廷根大学。正在我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瓦尔德施米特先生调到เ哥廷根大学任印度学的讲座教授。当我在教务处前看到เ他开基础梵文的通告时,我喜极欲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这不是天赐的机遇吗?最初两个学期,选修梵文的只有我一个ฐ外国学生。然而教授仍然照教不误,而且备课充分,讲解细致,威仪俨然,一丝不苟。几乎是我一个ฐ学生垄断课堂,受益之大,自可想见。“二战”爆,瓦尔德施米特先生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原印度讲座教授西克,虽已年逾八旬,毅然又走上讲台,教的依然是我一个中国学生。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诉我,他要把自己平生的绝招全传授给我,包括《梨俱吠陀》、《大疏》、《十王子传》,还有他费了20年的时间才解读了的吐火罗文,在吐火罗文研究领ๆ域中,他是世界最高权威。我并非天才,六七种外语早ຉ已塞满了我那渺小的脑袋瓜,我并不想再塞进吐火罗文。然而像我的祖父一般的西克先生,告诉我的是他的决定,一点征求意见的意思都没有。我唯一能走的道路就是:敬谨遵命。现在回忆起来,冬天大雪之后,在研究所上过课,天已近黄昏,积雪白皑皑地拥满十里长街。雪厚路滑,天空阴暗,地闪雪光,路上阒静无人,我搀扶着老爷子,一步高,一步低,送他到家。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现在我真觉得,我身边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他为ฦ了学术,不惜衰朽残年,不顾自己的健康,想把衣钵传给我这个异国青年。此时我心中ณ思绪翻腾,感激与温暖并在,担心与爱怜奔涌。我真不知道是置身何地了。

“二战”期间,我被困德国,一待就是10่年。“二战”结束后,听说寅恪先生正在英国就医,我连忙给他写了一封致敬信,并附上表在哥廷根科学院集刊上用德文写成的论文,向他汇报我10年学习๤的成绩。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问我愿不愿意到北大去任教。北大为ฦ全国最高学府,名扬全球;但是,门槛一向极高,等闲难得进入。现在竟有一个天赐的机遇落到我头上来,我焉有不愿意之理!我立即回信同意。寅恪先生把我推荐给了当时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文学院长汤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学术界有极高的声望,一言九鼎。北大三位领导立即接受。于是我这个三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在国内学术界尚无籍籍名,公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北大的大门。唐代中ณ了进士,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我虽然没有一日看遍北平花,但是,身为北大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系主ว任,心中有点洋洋自得之感,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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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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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后的3年内,我在适之先生和锡予汤用彤先生领导下学习和工作,度过了一段毕生难忘的岁月。我同适之ใ先生,虽然学术辈分不同,社会地位悬殊,想来接触是不会太多的。但是,实际上却不然,我们见面的机会非常多。他那一间在孑民堂前东屋里的狭窄简陋的校长办公室,我几乎是常客。作为系主任,我要向校长请示汇报工作,他主编报纸上的一个学术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谈学术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เ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此外,在教授会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会上,在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上,我们也๣时常有见面的机会。我作为一个ฐ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绝没有什么เ局促之感,经常如坐春风中。

适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绝不老气横秋,而是活泼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难忘。有一次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新收得了一幅名贵的古画,为了想让大家共同欣赏,他把画带到了会上,打开铺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适之先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把画卷了起来,做纳入袖中状,引得满堂大笑,喜气洋洋。

这时候,印度总理尼赫鲁派印度著名学者师觉月博士来北大任访问教授,还派来了十几位印度男女学生来北大留学,这也算是中印两国间的一件大事。适之先生委托我照管印度老少学者。他多次会见他们,并设宴为他们接风。师觉月做第一次演讲时,适之先生亲自出席,并用英文致欢迎词,讲中印历史上的友好关系,介绍师觉月的学术成就,可见他对此事之重视。

适之先生在美国留学时,忙于对西方,特别是对美国哲学与文化的学习,忙于钻๵研中国古代先秦的典籍,对印度文化以及佛教还没有进行过系统深入的研究。据说后来由于想写完《中国哲学史》,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开始认真研究中国佛教禅宗以及中印文化关系。我自己在德国留学时,忙于同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以及佛典拼命,没有余裕来从事中印文化关系史的研究。回国以后,迫于没有书籍资料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始注意中ณ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解放前的三年中,只写过两篇比较像样的学术论文:一篇是《浮ด屠与佛》,一篇是《列子与佛典》。第一篇讲的问题正是适之先生同陈援庵先生争吵到面红耳赤的问题。我根据吐火罗文解决了这个问题。两ä老我都不敢得罪,只采取了一个骑墙的态度。我想,适之先生不会不读到这一篇论文的。我只到清华园读给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听。蒙他肯,介绍给地位极高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表。第二篇文章,写成后我拿给了适之先生看,第二天他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ณ说:“《生经》一证,确凿之至!”可见他是连夜看完的。他承认了我的结论,对我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这一次,我来到台湾,前几天,在大会上听到主ว席李亦园院士的讲话,中间他讲到เ,适之先生晚年……经常同年轻的研究人员坐在一起聊天。有一次,他说,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我乍ๅ听之下,百感交集。适之先生这样说一定同上面两篇文章有关,也可能同我们分手后十几年中ณ我写的一些文章有关。这说明,适之先生一直到เ晚年还关注着我的学术研究。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可能有其他任何的感想吗?

在政治方面,众所周知,适之先生是不赞成共产主ว义แ的。但是,我们不应忘记,他同样也反对三民主ว义。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ศ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国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就是美国。这同他的个ฐ人经历和哲学信念有关。他们实验主ว义者不主张什么“终极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义แ”都与“终极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对。他同gcd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说,他一辈子没有写过批判ศ共产主义的文章,而反对国民党的文章则是写过的。我可以讲两件我亲眼看到的小事。解放前๩夕,北平学生动不动就示威游行,比如“沈崇事件”、“反饥饿反迫害”等等,背后都有中共地下党在指挥动,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适之先生焉能不知!但是,每次北平国民党的宪兵和警察逮捕了学生,他都乘๖坐他那辆当时北平还极少见的汽车,奔走于各大衙门之间,逼迫国民党当局非释放学生不行。他还亲笔给南京驻北平的要人写信,为了同样的目的。据说这些信至今犹存。我个人觉得,这已๐经不能算是小事了。另外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适之先生。一个学生走进来对他说:昨夜延安广播电台曾对他专线广播,希๶望他不要走,北平解放后,将任命他为北大校长兼北京图书馆的馆长。他听了以后,含笑对那个ฐ学生说:“人家信任我吗?”谈话到此为止。这个学生的身份他不能ม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拍案而起,怒冲冠,态度依然亲切和蔼。小中ณ见大,这些小事都是能够人深思的。

适之ใ先生以青年暴得大名,誉满士林。我觉得,他一生处在一个ฐ矛盾中,一个ฐ怪圈中:一方面是学术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偬奔波,作为一个ฐ“过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身陷怪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认为,这个怪圈确实存在,而且十分严重。那么,我对这个问题๤有什么เ看法呢?我觉得,不管适之ใ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书呆子。我也举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北京图书馆开评议会,会议开始时,适之先生匆匆赶到เ,先声明,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要早退席,会议开着开着就走了题,有人忽然谈到《水经注》。一听到《水经注》,适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一直到เ散会,他也没有退席,而且兴致极高,大有挑灯夜战之势。从这样一个小例子中不也可以小中见大吗?

我在上面谈到เ了适之ใ先生的许多德行,现在笼统称之为“优点”。我认为,其中最令我钦佩,最使我感动的却是他毕生奖掖后进。“平生不解藏人善,到เ处逢人说项斯。”他正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中ณ国是一个ฐ很奇怪的国家,一方面有我上面讲到เ的只此一家的“恩师”;另一方面却又有老虎拜猫为师๲学艺,猫留下了爬树一招没教给老虎,幸免为徒弟吃掉的民间故事。二者显然是有点矛盾的。适之先生对青年人一向鼓励提挈。40年代,他在美国哈佛大学遇到当时还是青年的学者周一良和杨联升等,对他们的天才和成就大为ฦ赞赏。后来周一良回到中国,倾向进步,参加革命,其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联升留在美国,在二三十年的长时间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论学,互相唱和,在学术成就上也๣是硕果累累็,名扬海外。周的天才与功力,只能说是高于杨,虽然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但是,格于形势,不免令人有未尽其才之感。看了二人的遭遇,难道我们能ม无动于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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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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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适之先生在孑民堂庆祝会上分别,从此云天渺茫,天各一方แ,再没有能见面,也没有能互通音信。我现在谈一谈我的情况和大陆方面的情况。我同绝大多数的中老年知识分子和教师一样,怀着绝对虔诚的心情,向往光明,向往进步。觉得自己真正站起来了,大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之ใ感,有点忘乎ๆ所以了。我从一个最初喊什么人万岁都有点忸怩的低级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飞驰前๩进;再加上天纵睿智,虔诚无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运动中。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群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觉自愿,绝无半点勉强。对自己้则认真进行思想改造。原来以为自己这个知识分子,虽有缺点,并无罪恶;但是,经不住社会上根红苗壮阶层的人士天天时时在你耳边聒噪:“你们知识分子身躯脏ู,思想臭!”西方人说:“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为真理。”此话就应在我们身上,积久而成为一种“原罪”感,怎样改造也没有用,只有心甘情愿地居于“老九”的地位,改造,改造,再改造,直改造得懵懵๷懂懂ฦ,“两渚崖之ใ间,不辩牛马”。然而涅难望,苦海无边,而自己却仍然是膜拜不息。通过无数次的运动一直到十年浩劫自己้被关进牛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皮开肉绽,仍然不停地膜拜,其精诚之心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了。改革开放以后,自己脑袋里才裂ฐ开了一点缝,“觉今是而昨非”,然而自己已快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离开鲁迅在《过客》一文讲到เ的长满了百合花的地方不太远了。

至于适之ใ先生,他离开北大后的情况,我在上面已๐稍有所涉及;总起来说,我是不十分清楚的,也是我无法清楚的。到了1้9๗54年,从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红楼研究》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起,批判ศ之火终于烧到了适之先生身上。这是一场缺席批判。适之远在重洋之外,坐山观虎斗。即使被斗的是他自己,反正伤不了他一根毫毛,他乐得怡然观战。他的名字仿佛已经成一个稻草人。浑身是箭,一个不折不扣的“箭垛”,大陆上众家豪杰,个个义形于色,争先恐后,万箭齐,适之先生兀自巍然不动。我幻想,这一定是一个ฐ非常难得的景观。在浪费了许多纸张和笔墨、时间和精力之ใ余,终成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乱哄哄一场闹剧。

适之先生于196๔2年猝然逝世,享年已经过了古稀,在中国历代学术史上,这已可以算是高龄了,但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似乎还应该活得更长一点。中国古称“仁者寿”,但适之ใ先生只能说是“仁者不寿”。当时在大陆上“左”风犹狂,一般人大概认为胡适已๐经是被打倒在地的人,身上被踏上了一千只脚๐,永世不得翻身了。这样一个人的死去,有何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报刊杂志上没有一点反应。我自己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毫无所知。十几二十年以后,我脑袋里开始透进点光的时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曾写了一篇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我连“先生”二字都没有勇气加上,可是还有人劝我以不表为宜。文章终于表了,反应还差强人意,至少没有人来追查我,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最近几年来,改革开放之风吹绿了中华大地,知识分子的心态有了明显的转变,身上的枷锁除掉了,原罪之感也消逝了。被泼在身上的污泥浊水逐渐清除了,再也用不着天天夹着尾巴过日子了。这种思想感情上的解放,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愿意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自己的力量。出版界也奋起直追,出版了几部ຖ《胡适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雄心最强,准备出版一部过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主编这一非常重要的职位,出版社竟垂青于我。我本不是胡适研究专家,我诚惶诚恐,力辞不敢应允。但是出版社却说,现在北大曾经同适之ใ先生共过事而过从又比较频繁的人,只剩下我一个ฐ人了。铁ກ证如山,我只能ม“仰”不是“俯”允了。我也๣想以此报知遇之恩于万一。我写了一篇长达一万七千字的总序,副标题是:还胡适以本来面目。意思也不过是想拨乱反正,以正视听而已。前不久ื,又有人邀我在《学林往事》中ณ写一篇关于适之先生的文章,理由同前,我也应允而且从台湾回来后抱病写完。这一篇文章的副标题是:毕竟一书生。原因是,前一个副标题说得太满,我哪里有能力还适之先生以本来面目呢?后一个副标题是说我对适之先生的看法,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我在上面谈了一些琐事和非琐事,俱往矣,只留下了一些可贵的记忆。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望九之年,居然还能来到宝,这是以前连想都没敢想的事。到了台北以后,才现,5๓0年前在北平结识的老朋友,比如梁实秋、袁同礼、傅斯年、毛子水、姚从吾等等,全已作古。我真是“访旧ງ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了。天地之ใ悠悠是自然规律,是人力所无法抗御的。

我现在站在适之先生墓前,心中浮想联翩,上下5๓0年,纵横数千里,往事如云如烟,又历历如在目前。中国古代有俞伯牙在钟็子期墓前๩摔琴的故事,又有许多在挚友墓前焚稿的故事。按照这个旧理,我应当把我那ว新出齐了的《文集》搬到适之先生墓前焚掉,算是向他汇报我毕生科学研究的成果。但是,我此时虽思绪混乱,但神๰智还是清楚的,我没有这样做。我环顾陵园,只见石阶整洁,盘旋而上,陵墓极雄伟,上覆巨石,墓志铭为毛子水亲笔书写,墓后石墙上嵌有“德艺双隆”4个大字,连同墓志铭,都金光闪闪,炫人双目。我站在那里,蓦抬头,适之先生那有魅力的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的笑容,突然显现在眼前,50年依稀缩为一刹那,历史仿佛没有移动。但是,一定神儿,忽然想到เ自己้的年龄,历史毕竟是动了,可我一点也没有颓唐之感。我现在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感。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有机会重来宝,再一次站在适之先生的墓前。

199๗9年5月2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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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未名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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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正在庆祝๩90่周年华诞。对一个ฐ人来说,90周年是一个很长的时期,就是所谓耄耋之年。自古以来,能ม够活到这个年龄的只有极少数的人。但是,对一个大学来说,90周年也๣许只是幼儿园阶段。北京大学肯定还要存在下去的,2๐0่0年,300年,1000年,甚至更长的时期。同这样长的时间相比,90周年难道不就是幼儿园阶段吗?

我们的校史,还有另外一种计算方法,那就是从汉代的太学算起。这绝非我的明创造,国外不乏先例。这样一来,我们的校史就要延伸到两ä千来年,要居世界第一了。就算是两ä千来年吧,我们的北大还要照样存在下去的,也许3000年,4000่年,谁又敢说不行呢?同将来的历史比较起来,活了两ä千年也只能算是如日中天,我们的学校远远没有达到耄耋之年。

一个大学的历史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在书๰面的记载里,在建筑的实物上,当然是的。但是,它同样也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相对而言,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时间是有限的,但它毕竟是存在,而且这个存在更具体、更生动、更动人心魄。在过去90年中ณ,从北京大学毕业的人数无法统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对母校的回忆。在这些人中ณ,有许多在中国近代史上是非常显赫的。离开这一些人,中国近代史的写法恐怕就要改变。这当然只是极少数人。其他绝大多数的人,尽管知名度不尽相同,也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对祖国的建设事业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们个人的情况错综复杂,他们的工作岗位五花八门。但是,我相信,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母校像是一块大磁石吸引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那记忆的丝缕永远同母校挂在一起:挂在巍ณ峨的红楼ä上面,挂在未名湖的湖光塔影上面,挂在燕园的四时不同的景光上面:春天的桃杏藤萝,夏天的绿叶红荷,秋天的红叶黄花,冬天的青松瑞雪;甚至临湖轩的修篁,红湖岸边的古松,夜晚大图书馆的灯影,绿茵上飘动的琅琅书声,所有这一切无不挂上校友们回忆的丝缕,他们的永远萦绕在未名湖畔。《沙恭达罗》里面有一著名的诗:

你无论走得多么远也不会走出了我的心,

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北大校友们不完全是这个ฐ样子吗!

至于我自己,我七十多年的一生我只是说到目前为ฦ止,并不想就要做结论,除了当过一年高中国文教员,在国外工作了几年以外,唯一的工作岗位就是北京大学,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占了我一生的一半还要多。我于194๒6年深秋回到故都,学校派人到车站去接。汽车行驶在十里长街上,凄风苦雨,街灯昏黄,我真有点悲从中来。我离开故都已๐经十几年了,身处万里以外的异域,作为一个ฐ海外游子经常给自己描绘重逢的欢悦情景。谁又能想到,重逢竟是这般凄苦!我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两句诗:“西风凋碧树,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我心头有一个比深秋更深秋的深秋。

到了学校以后,我被安置在红楼三层楼ä上。在日寇占领ๆ时期,红楼驻有日寇的宪兵队,地下室就是行刑杀人的地方,传说里面有鬼叫声。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但是,在当时,整个红楼上下五层,寥寥落落,只住着四五个人,再加上电灯不明,在楼ä道的薄暗处真仿佛有鬼影飘忽。走过长长的楼ä道,听到自己的足音回荡,颇疑非置身人间了。

但是,我怕的不是真鬼,而是假鬼,这就是绝不承认自己้是魔鬼的国民党特务,以及由他们纠集来的当打手的天桥的地痞流氓。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处在垂死挣扎阶段。号称北平解放区的北大的民主广场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๐。红楼又是民主广场的屏障,于是就成了他们进攻的目标。他们白天派流氓到红楼ä附近来捣乱,晚上还想伺机进攻。住在红楼的人逐渐多起来了。大家都提高警惕,注意动静。我记得有几次甚至想用椅子堵塞红楼主要通道,防备坏蛋冲进来。这样紧张的气氛颇延续了一段时间。

延续了一段时间,恶魔们终于也没能ม闯进红楼ä,而北平却解放了。我于此时真正是耳目为之ใ一新。这件事把我的一生明显地分成了两ä个阶段。从此以后,我的回忆也截然分成了两个阶段:一段是魑魅横行,黑云压城;一段是魍魉现形,天日重明。二者有天渊之别、云泥之分。北大不久就迁至城外有名的燕园中,我当然也随学校迁来,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我的记忆的丝缕会挂在红楼上面,会挂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上,这是不言自喻的。

一住就是40年,天天面对未名湖的湖光塔影。难道我还能有什么เ回忆的丝缕要挂在湖光塔影上面吗?别人认为没有,我自己也๣认为没有。我住房的窗子正面对未名湖畔的宝塔。一抬头,就能看到เ高耸的塔尖直刺蔚蓝ณ的天空。层楼栉比,绿树历历,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睁眼,就明明白白能ม够看到,哪里还用去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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