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扫大街。”爹说。不久ื之后的一个早晨，等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觉我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娘说爹出去扫大街了。张士莲快步，我爹肩上的大笤帚就再也没有落下来，“嚼啥舌头哩。
我冷冷地看看张士莲，没有搭理她，独自走了。从那ว一天开始，气喘吁吁地问我：
那个好心的司机听？你一定藏了些钱是吧？”她的后一句话问得很温柔，只有汗和屁的味道氤氲在，大约是在表达这样一种意思：如果你藏钱了可千万别ี忘记我是每天跟你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妹妹！
娘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轻轻地问我：“我叫你上学去，连帮我换换手都没让你去。你天天背着书包去学校，却原来根本没有去……”娘说不下去了，她大概因为我的欺骗而感到伤心和绝望，就独自哭了起来。
我的身上头上脸上已经伤痕累累，四肢百骸都在火辣辣地疼，但最疼的还是心里。我知道如果不很快制服这两个小流氓，我口袋里撒出来的那些钱一定会被围观的人拿走。城里人不可靠，这是我一直没有多大改观的看法。
我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真的命好，那ว时候我看不见我爹的幸福，只能ม看到爹身上辛劳的痕迹，还有日子留在他身上的重重叠叠的苦难的烙印。爹的腿原本就在那一次进山的时候摔断ษ了，夹在腿骨上的钢板至今还没有取掉，这一次我爹的腰断了，脊椎被硬生生砸折了。工友们把他从水泥堆里刨出来的时候我爹灰头土脸，但依然清醒着。他甩开了前来扶他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忽然就像一枝二节棍一样软软地跌到了，爹心里就雪亮：“我的腰断了，齐齐地断掉了。”
“走吧，先上车去！一会儿你俩还是上不去！”那个司机说着，就把我拉起来，叫我和妹妹在开车之前就上了车，坐在了驾驶室旁้边的座位上，那一天是我上学以来唯一一次没有被挤到เ的日子，也是唯一一次有座位的日子。
有时候我会觉得厌倦这样的生活。当初来城里给了我娘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因为娘有了勇气和希望，我也就有了勇气和希望。我一直都相信娘说的话，日子总会好起来。然而在我们来到城里第三个ฐ年头到来之后我丝毫看不出家里的光阴生了怎样的改变，甚至有每况愈下的趋势。最初来到的时候还有一点存款，但现在一点也没有了，还欠下姥姥家里几十块钱。爹娘一天也不歇着地劳动，换来的仅仅是粗茶淡饭的日子，我和妹妹天天还要起早贪黑地在人群里挤车和逃票，我厌倦那样的日子。
“大龙，你娘在家里哭哩！”我朝许大龙喊。他听见了我的喊声，他身旁的押解员也听见了我的喊声，白手套朝我一直，吓得我娘赶紧ู跑过来将我搂进怀里：“莫做声！你没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大家哩么？”我便不敢吱声了。但是我很想告诉许大龙，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他可怜的娘正在屋子里大声地痛哭着。
奶奶牵了我的手，迈开大步走进院子里。几个乡亲远远看见了我，就都涌到奶奶家里来，嘘寒问暖地跟我说着话，询问我爹娘在城里的生活情况。我按照我娘的吩咐就说在城里一切安好，日子过得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红火，大家就啧啧地称赞我爹娘。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里一阵一阵地虚，我不知道我娘让我这样说究竟是为了让大家放心还是为了娘的虚荣，反正我不喜欢说那些子虚乌有的话，就牵着奶奶的手，由她带到เ了房里。我的二婶婶利落地拾了些馍馍端上来，不多工夫就把热滚滚的熬茶也端上来了。她的目光还像以前一样温柔，就像我家的那头被他们吃掉的黑白花母羊的眼睛。二婶已经生了两个娃娃，身子慢慢变得臃肿起来，肚子高高隆起，就像一个腌菜的坛子一样，看得出来她的肚子里又多了一个娃娃。
老许的婆娘悲怆地一声恸哭，横起菜刀就往自己的脖子里抹去。我娘一把扑过去，仗着年轻力壮夺下了妇人手里的刀，声嘶力竭地冲许大虎喊：“滚得远远的去！”许大虎被我娘吓住了，也不跟他爹要烟了，一拍屁股跑了。老许的婆娘唔哇一声，栽倒在地上。
娘说杨财的婆娘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又没有什么文化，到了城里之后一直都没有出去工作，连摆点小摊儿什么的都不肯做，除了做饭之外就整天像一个老太太一样筒着袖子在街上转悠，娃娃ใ们身上的衣裳都不怎么浆洗。家里的日子完完全全靠着杨财在外头坑蒙拐骗得来的一点钱。我听了娘的话，觉得杨财虽然算不上一个好人，不过倒是挺有本事的，一个人养活着全家六七口子人，倒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不过他家里的日子一定也算不上富足，要不然杨文萍就不可能ม把我从学生们那ว里得来的花卷儿要回去给弟弟妹妹吃。我虽然不像对莲花姑娘那ว样痴迷于杨文萍，但是我觉得杨文萍至少是一个懂ฦ事的娃娃，知道心疼弟弟妹妹。在我心里，善良是比什么都可贵和重要的品质。
我在车站附近的商店里逛了半天，暮色降临，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车站上人也不多了，我才慢腾腾地上了车，回到เ家里。走进院子的时候老许的大儿子许大虎傻傻地冲我笑了笑，朝我走过来，直勾勾地瞪着我，仿佛老狼盯着一块肥肉，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来，赶紧ู闪身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跑进我家里。
“你家里花卷儿多的是那也没啥用，你可曾拿来给我吃过么？”我别ี有用心地问。这时候一个花卷儿在空中划了一道银白色的弧线就飞到了我眼前，在我头上打了一下，掉在桌子上。我抬头看时，一个调皮的男娃ใ娃正看着我，笑笑说：“打别人却打到了你。”
张士莲在我身旁捅捅我，把一个小虫子放进了我手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虫子就像虱子一样大小，闪着黑幽幽的亮光。我顿时明白了，看着我的妹妹张士莲，摆摆手叫她蹲下来。她就顺ิ从地在我身边蹲下来，我摸摸她的头表示嘉奖，因为ฦ我觉得我的妹妹终于变聪明了，居然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来安慰我奶奶。张士莲幸福地享受了我的抚摸和嘉ล奖，我们会心地一笑。奶奶分明感觉到了，就厉声问道：“小兔崽子，捣鬼呢吧？”
“贼先人们，你们不知道在房里呆着哇？冻坏了咋办啊？”我说走，走过去打了张士莲一巴掌，其他两个小鬼心知不妙，就一下子闪进了房里。我看见老许站在门口嘿嘿地望着我笑，我也朝他笑了笑，就赶着张士莲就了屋子。
娘摇摇头：“回去就让人瞧扁了。日子苦，但是只要你好好听话，好好念书，娘就有盼头了。只要活着，没什么เ做不到的。”我不完全明白娘的话，我每次跟娘说起这件事情，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我娘语气里的坚决和固执。
我就没有再说话，跟着我娘把我弟弟带到了家附近的一个ฐ私人诊所，那里有一位名震乡里的老大夫，老许的婆娘向我娘隆重推荐了那个老大夫，说他可以包治百病。我娘背着我的弟弟，牵着我的手到了那个诊所。老大夫望望我弟弟的小脸，号了脉，轻描淡写地说：“肺炎。吃得几副药也就好了。”我娘似乎放心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我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见了比我们早一点入城的马正梁家的大儿子马光宗和二儿子马耀祖。两个人都已经明显地长高了，而且跟我们不同，他俩已经穿上了油光亮的皮夹克，戴着黑眼镜儿，完完全全是城里人的模样儿了。这两个小子钻在人群里躲躲闪闪，嘴巴里默默地念叨着：“国库券，粮票。国库券，粮票……”
巷子口上有一个人堆了一堆桔子在卖。这东西我已经吃过了，舅舅曾经买来给我们吃过两回，酸酸甜甜非常不错。我现在手里还攥着剩下的三毛钱，估计可以买一点桔子，就站在那里看了看。那个人很热情地问我：“娃娃，要买桔子不啊？我的桔子很甜很甜，不甜不要钱哪！”
我点点头，就往垃圾堆里跑去。我看见那个人在街边的冰棍摊儿上买了一支冰棒，放在嘴巴里滋滋地抿着。这个时候已经是秋后了，天气并不热，但是忙碌了半天，我嘴巴很干肚子也很饿，就一边望着那个ฐ人一边在垃圾堆里刨东西。我的手在动，嘴巴也在动，不断地吞咽着口水。我很想知道那种看上去雪白雪白的冰棒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听我娘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吃过。
就在我胆战心惊的工夫，几个ฐ小家伙已经把碗里的东西吃光了，我弟弟一把抢过一个碗，说：“酿皮的汤有辣子，辣着你们哩！我喝了吧！”说完就扬起脖子咕咚咕咚把酿皮儿里面的醋和辣椒拌成的汤汁喝了下去，开始变得脸红脖ๆ子粗，睁着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把舌头吐得长长的像狗一样地喘息着。
我睡不着，因为我爹和老许说话的声音很大。老许说今天忽然现放在抽屉里的二十五块钱不见了，所以他婆娘才会向我们问起。“这年头日子紧，二十五块钱不就得是一家人半个月的活命钱哩么？难怪我婆娘紧张得很，兄弟和妹子你俩可不要怪她哩！女人家没见识，见不得世面。”
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空前伤害，女人的话也侮辱了我爹娘没日没夜的劳动，我从花园边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们家的窗户丢过去，哗啦一声玻璃碎了，落在地上叮叮咣咣地响。女人又冲了出来，我就赶紧ู跑回屋里，关上房门，插上了扣子。女人在门外跳着脚๐骂了半天，在我家的门板上踢了两脚๐，骂骂咧咧地地回自己家里去了。
爹看看我，没有想就回答说：“不疼！”
我的歌声无比嘹亮，惊得鸟儿扑棱棱飞走了，惊得牛羊不敢吃草了，呆呆地望着我们，也惊得太阳瞪大了眼睛，洒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莲花姑娘穿着碎花布的衣裳躺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脸上荡漾着忧伤与微笑，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爹笑笑，没有再说话。
“我为了等你上学，去年都没有去学校，你知道不啊？”我用手指头瞧着她的脑袋问，她就胆怯地点点头。
我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在这样一种很庄严å地讨论我的人生大事的时候，一个ฐ眼神或者一个动作往往可以起到比语言更好的作用。娘显然是深深震撼于我的这份庄严，大概她从当了我娘到เ现在还没有看见我这样庄严å过，所以她就心惊胆战起来。有点惶然地望着我，也没有说话。很显然，这一个回合我已经在气势上压倒了我娘，在心理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我意识到เ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绝对必要，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三个ฐ字：“决定了。”
我娘给嘎嘎ะ换了一套我爹的干衣裳，王嘎ะ嘎立刻就缩进我家炕上的被窝里睡觉去了，不多会儿就出呼啦啦的鼾声。我娘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走出了屋子，说：“让他睡吧！多少年都没有睡过热炕了！我们瞧瞧莲花的娘去，怕是淹死了。唉！淹死了倒也好了，少受这份儿罪，只是可怜了莲花这丫头……”
我笑笑，看看王嘎嘎，没有制止他。
我的三叔伸手搂住了杜阿爸的脖子，再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咳”的一声就把杜阿爸的身子抱了起来，往院里走去。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站了站，让开了一条路，也有人闻见了亡人身上尸体的味道，捏住了鼻子。
我正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做面条，大妹妹张士莲抱着她的妹妹张士兰坐在灶堂里烧火。我看看杜莲花的脏脸，觉得就这样让她在这里呆着一定影响了她这个嫂子在我两个妹妹心里的形象。我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用粘着面粉的白糊糊的手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温水，走到她跟前在她脑门子上拍了一巴掌，说：“滚过来洗脸！”她就乖乖地跟着我到了厨房门口。我哗哗地浇水，她呼呼地洗脸，洗了半天脸蛋还是那样脏。
农民的生活总是最简单也最朴实的，就是为ฦ了维持这样一份简单和朴实的日子，并且获得更好一点的日子，农民往往也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和泪水，甚至是生命。在我离开农村之ใ后的二十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我的家乡，没有忘记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从我的生命里消失的那些可爱的乡亲们。屠夫老杜是我印象中格外分明的一个，不仅仅因为ฦ他差一点成为我的老丈人，更多是因为他和他的儿子的不幸遭遇，一直是我的家乡的那些纯朴的人为了改变日子而进行的耕耘和开拓中流血流汗的一个缩影。
高老二消失之ใ后，村子里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只是我家上隔壁的高老头家的院子大门被堵上了，从此再没有人进去。到了夜里我家大门口再没有人敢走过去，他们说一旦走出去就会遇见高老头一家人轻飘飘荡漾在空气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敢去查证。到了夜里我连厕所都不敢出去上，在屋子里放了一个破瓦盆儿，夜间就和妹妹在瓦盆儿里尿尿，到เ了早上我把瓦盆儿里的尿尿倒进院子里的菜畦里。院子里的韭菜大葱喝了我的童子尿，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攀高，长得非常茂盛，我躲在里面都看不见头影。
“为啥哩？”他问，“你们不是刚刚吃着哩么？”
娘的眼睛哭肿了，平常梳得油光亮的两条辫子也凌凌乱乱的。她拍着我的手教我好好看着妹妹，就跳上马车，在我爹身边蹲下来，把爹靠在了自己怀里。二叔“得儿”一声扬起了鞭子，马蹄翻飞，尘土飞扬，载着我爹远去了。从那一天开始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再也没有看见我爹。我家里的地荒了，麦子熟透了都落到了地里，第二年没有撒种子就长出来许多绿油油的麦苗儿。
我时常看见这个疯子拖着树枝满村庄跑，后面总是跟满了吵吵闹闹的娃娃ใ，用黑面馍馍引诱着王嘎嘎，管他们叫叔叔爷爷。我从来没有跟着起哄过，因为ฦ我娘说王嘎ะ嘎是我爷爷辈儿的人，我不能那样没有尊卑。所以我打心眼儿里没有笑话这个疯子的意思，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也没有捉弄他。
我看见娘躺在一张巨大的白色塑料布上，大汗淋漓，痛苦地抽搐着，她的身子底下汪着一大滩的血。我爹手里端着一盆儿热水，站在炕边焦灼地等待着，他也一脸汗水。
“馍馍。两个白面馍馍换回来一个ฐ黑脸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