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厌恶他的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也坚决不肯收他带来的礼物；就在我意乱ກ情迷的时候，我无奈地把东西收了，交给我娘。杨财呵呵地笑着，说了些寒酸的话，大抵上就是暗暗地说我爹娘在城里的光景很惨淡。我娘只是笑着不说话，就从书包里拿出几个ฐ花卷儿塞进杨文萍手里。但杨财不像我的爹娘，我看见他的本来通红的脸渐渐变成苍。
我肯定是舍不得大家给我的花卷儿，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我只是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其实看看杨文萍脏兮兮的衣裳就知道他家里。杨文萍感激地收了花卷儿，
我怔怔地站在，然后把花卷儿转进书包里，送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杨文萍就频频朝我投过，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见一直躲在墙边偷偷观察的王永玲也气呼呼地走了。
奶奶的眼睛复明了，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成天拉着我的妹妹们到外面去转悠，把张士莲累得像小狗子一样吐着舌头嘿嘿地哈气。家里暂时的风云都过去之后，我又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学习上。我现在是一个学生，不像张士莲一样成天就知道惦记着大蒸笼里的馒头。除了家之ใ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圈子，那个圈子里也会生很多事情。
我搀着奶奶到了院子里，奶奶在墙根里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解开了宽大的黑袍子，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来吧，我儿，瞧有虱子不？”奶奶说。我听见我娘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张士莲显然是委屈了，大怒道：“老娘平常没给你们拿馍馍吃哇？”
我用一种鄙视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的智商跟张士莲没有什么分别ี，就没有再说话。那个ฐ时候我在心里有了一个ฐ判断，凡是长着黄头的人都是大脑迟钝的人，我妹妹张士莲如此，我同桌王永玲如此，我想那些外国人也一定如此，因为我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过很多外国人，都长着黄色的头，而且他们的头一个个都比我的妹妹还要黄一些，所以我断ษ定他们的脑子比我的妹妹还要笨许多，所以才跑到省城来学习的。
张士萍住院前前后后一共二十多天，她的肺炎就好了，此后一直很健康也很顺利ำ。这二十多天里我几乎一直奔走于医院和家里之间，有时候连晚饭也顾不上做，我的爹很晚回到家里才披着一身的疲倦开始做饭，几个孩子饥肠辘辘，就静静地围在我爹身边等待他把饭做好。爹什么话都不说，默默地站在案板前面做饭，他的脸平静的就像夏天里太阳底下的池塘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也猜不出爹心里的快乐和伤悲。爹每天除了出去上班，回来做饭之外，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睡觉。每天伺候我们吃完了饭，往往都是晚上九十点钟，爹连电视都不瞧一眼就躺下睡觉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的爹已经披着月光出门去了。我还不知道我的爹究竟承受着怎样艰辛的劳动，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很累很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小摊子很简单，就是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娘带着我摆了一天我就学会了认秤。人家往上面一站，我把体重告诉他就可以了；量身高有点儿麻烦，因为ฦ我个头儿不高，总是够不着大人们的头顶，标尺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打在人家的脑แ袋上。随和一点的人笑笑就没事儿了，遇上脾气不好的或者存心想赖掉两分钱的人，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将我数落一顿，然后甩开两手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开，我娘再三叮嘱我别人一旦不给钱叫我一定不要硬缠着要，所以我不硬要钱，只是在他背后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留着二分钱买棺材去吧！”
娘忽然楞住了，看看我，走过来用手里的毛巾擦着我的脸，我看见娘的眼睛里泪花闪闪。我想娘一定是因为吃不到冰棍儿感到เ难过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在母亲面前晃一晃，说：“娘啊，你别难过，我还有钱哩！我这就给你买去！除了冰棍，你还想吃啥不？”
我没有说话，点点头。他就把我当尿素袋子丢进破旧的架子车里，往上一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买多少钱，就呆呆地望着他。那是一个本分人，虽然捡走了我的五分钱，但是他没有欺骗我，把我捡到เ的塑料、瓶子、废铁、牙膏皮和一双破皮鞋都分别放好了，一个一个地告诉我价格，并且把钱都给了我。一袋子我背都背不动的破烂儿居然换来了九毛钱！
“这都是啥日子哟！狗日的城里！连一口馍馍都吃不上！”我在地上跺了一脚๐，走进屋里，踩着板凳儿掀开了蒸笼，里面是七八个雪白的馒头。
我爹和老许开了酒瓶子，你来我往地喝起酒来。我很想趁着这热乎劲儿跑去北房里看看电视，但是我一想到เ那个ฐ婆娘的嘴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许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带着弟弟妹妹去我家里看电视吧！”
“狗日的，你敢拿走我娘的钱，我就跟你拼命了！”我哭喊着说，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涌进了我的嘴巴๒里，咸咸的，暖暖的。
娘笑了笑，微笑已经遮盖了她脸上所有的疲倦。“往后有你摆摊的日子哩！先在家里乖乖๔地看着娃娃，听娘的话啊。”我虽然失望，但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我一向听娘的话，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了日子，我明白娘这样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这个ฐ深奥的道理是我还不能够明白的。
“唱一个歌儿吧！”莲花躺在我身边，看着蓝蓝的天，“就像以前一样。”她说。
这一年里我的最小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小妹妹的哭声彻天彻底地响，就把县里管计划生育的人招来了，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大声地朝我爹喊着：“罚款！”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在春天里自己跑到野外去挖了几回野菜，都送到我奶奶家里去，叫我二婶婶做了野菜面条给奶奶吃，因为我奶奶眼睛没有失明的时候每年都要带着我或者我的小姑姑去野外挖野菜吃。我的叔叔和姑姑们都是吃着奶奶挖来的野菜长大的。但是到了我奶奶失明以后，叔叔和姑姑们似乎ๆ已经忘记了奶奶曾经挖野菜的事情，也忘记他们的脸蛋曾经透着野菜的那ว种碧绿的颜色，除了忙地里的活儿，他们谁也不在意我奶奶，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变得跟空气一样透明。
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我娘，她是不是考虑过胖子杨财的那个建议，跟他结成亲家。我娘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๒掌，没有回答。但是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娘一定担心胖子杨财的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杨文萍将来也长成胖乎乎的样子，所以在心里已经否定了这门亲事。同时，我也从大人们的那种很功利ำ的角度考虑了我和莲花的事情，莲花除了一个疯了的娘之外再无亲人，我将来娶她过门的话就连彩礼ึ和娘家席都免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寻去？我娘那样精明，她能ม考虑不到么？
“哟哟，在这里哩！”有人喊。
我倒是对满脸长着癞子的马正梁一直怀着一份特别好的印象，因为他是一个ฐ勤劳的人，因为ฦ有了那份勤劳，虽然家里娃娃多，但是日子过得也很殷实。
娘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打我，有时候娘很开心地想拍一下我的脑袋，我就赶紧跑过去把小板凳拿到娘跟前，扶着娘站到เ小板凳上，然后把头伸给我娘，我娘微笑着站在小板凳上，威武地挺直了腰板儿在我的头上拍一巴掌，笑眯眯地说：“我的儿，再没有比你更知事的娃娃了。”我就无限幸福。
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车上的亡人，心里不难过也不恐惧，眼前是老杜穿着破鞋子踢踢踏踏来我家里借麦子的情形，是老杜厚着脸皮从我爹的烟袋里挖烟叶儿卷烟吃的情形，是他提着尖刀寒光一闪把刀插进猪心脏的情形。我不相信杜阿爸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还没有听到我叫他一声老丈人的男人就这样死掉了。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被冰棱割出来之后让河水冲洗得白呼呼的口子，心里一阵疼，看了看莲花，现她正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一样。
莲花的哭声从屋里传了出来。她的那个老态龙钟็的奶奶躺在炕上假寐，现孙女蹑手蹑脚地上了炕打开大红木箱子偷红枣和桂圆，就毫不留情地在莲花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拧得莲花鬼哭狼嚎，大声地喊：“是张士心叫我来偷的哟！”
我家里一定有菜种子，这个事情聪明的屠夫老杜不可能不知道。
高老二在那个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走到吉普车旁边，对那个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ใ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我奶奶正要说话，我就开口了：“没。全没了。”他刚才不由分说就打了我媳妇儿一巴掌，我怎么也不可能把面借给他。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爹的腿上，一车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受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那个人叫王金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坐在河岸上呆呆地看着河水。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河岸上呆，似乎他心里的事情比我还多。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比我有着更多的心事，所以总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他一定是被他奶奶骂兔崽子了，又或者是被他爹说了闭上鸟嘴，所以才逃到我们那里来的。我怀着对这个ฐ人的浓厚兴趣和无限遐想过了很多日子，但始终很少走近他和他说话。娘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就一定不说。
“闭上鸟嘴！”爹冲我一喊，我立刻闭上了嘴巴๒。心里立刻有了一个疑问，我的嘴巴๒怎么เ就成了鸟嘴呢？但我没敢问，巴๒巴地看着爹把娘扶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子。娘回头望了一眼赤条条站在月光下的我，虚弱地朝我摆摆手。
娘看着我，拍拍我的脑袋，笑咪咪地说：“娘已经帮了你很多年了。你知不道么？”
我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没有说话。
我开始动摇了。我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说了一句话，说是男人最可悲的就是遇到一个比自己强的老婆。我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蕴含着怎样的哲理和玄机，但是我知道，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有了体会才这么说的。所以我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重新考虑一下是否应该对这个ฐ雀斑女娃娃情有独钟。
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连天上的鸟儿都被我的歌声吓跑了，整个田野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靠在田野里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下面，我唱花儿，她捂着耳朵听。我永远也没想到那ว棵树上居然隐藏了一只我们都叫不上名字来的火焰色的坏鸟，它居然没有被我的歌声吓跑，在树枝上悠闲地休息，还美美地朝着我们从树上拉了一泡屎。那颗鸟屎呼啸着从树上落下来，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我的眉心。我两只眼睛对在一起，目光聚焦在两眼之间的那颗鸟屎上，叫莲花姑娘帮我取下来。她呲着牙说很恶心，死活不肯帮我取下来。我说了好几遍她一直都在摇头，并且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就好像我要她帮我做的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我怒不可遏，把心一横自己伸手把那颗鸟屎取下来，丢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地跺了两ä脚，那颗鸟屎就粘在了我娘给我缝的新鞋子底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