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三个孩子也没有再出去拣垃圾。我娘曾经严正警告我的大妹妹张士莲，如果再敢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拣垃圾，除了偶尔为了莲花的。张士莲生性胆小怕事，全然相信了我娘的话，此后一直像赖皮狗一样地蜷缩在家里的大床上，和弟弟妹妹说着他们的事情，打着寂寞无聊的日子。我做好了饭叫他们吃饭，我觉得那样的日子一定是乏味至，吃了饭就懒洋洋地回到床上去，”毛头丫头说。我出门去给我娘送饭的时候叮嘱他们乖乖地在家里待着，他们就懒洋洋地答应着我，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们就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要不然他们一定不会那样慵懒和萎靡，
“我叫王永玲，小孩子的日子一定是阳光灿烂的。我在他们那样大的时候，娘就把张士莲当成垃圾丢掉，从来都很少有什么烦恼。我觉得人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童年，无论那个时候日子是艰苦还是殷实，在一个孩子看来，生活里永远都充满了阳光和欢笑。
“哪里不是天寒地冻哩！哪里不要用双手垦日子哩！这样儿的日子叫咱们遇上了，那ว就要好好过下去。”娘说，“过了这个年关，就叫你去上学。不念书就没指望，瞧见你许阿爸家里了不？大龙不是坏孩子，但是没有好好上学，就学坏了。这一回叫人打成这样，头一天夜里光抢救就花掉了三百多，还知不道啥时候才能ม出院呢！”
“娘啊，他们这几个ฐ没良心的，把我留给你和爹的冰棍儿吃掉了。还在碗里倒些水！”我跺着脚对我娘说，激动得差ๆ点就哭了。
那个时候我憎恨可恶的城市，就连城市里踩上去咔咔作响的柏油路也恨上了。狗日的柏油路太硬了，我拖着尿素า袋子刚走了几步，尿素袋子就磨穿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冒了出来。我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尿素袋子上，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思想天马行空般驰骋起来，很快就飞到了家乡的山坡上，蓝天白云无比美丽，鸟儿在飞翔，昆虫在歌唱，农人在忙碌。我躺在碧绿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和成群的牛羊，扯开嗓门唱出了我喜欢的花儿：“听说我那ว个尕妹子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白大布里裹冰糖，阿妹的门上……”忽然叮当一声，眼前的蓝天白云和草地牛羊都不见了，只有一枚五分钱的钢崩儿在我的面前跳动，转了两个圈儿就停了下来。
我看着我的弟弟，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这个小家伙现在也是四岁左右，跟当年的我一样冰雪聪明。不过我那个时候已๐经情窦初开爱上了莲花姑娘，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拖着鼻涕跟我要馍馍吃的混小子。我疼爱我的弟弟，但是我不能把馍馍给他。
“妹子，既然是下乡回城的，为啥连个工作也没有哩？这么เ年轻就在街头摆摊儿，受欺负不说，往后日子还长着哩，可怎么推下去啊？”老许问我娘。
山东大妈的男人听见了我的哭声，就跑过来了。他怒气冲冲地朝自己的婆娘喊：“你到人家家里干啥啊？”
我讨厌城里人，连乞丐都那样没有职业道德，不打招呼就偷偷吃掉了我的糖葫芦。如果不是我娘拦住我，我一定跑过去撕碎了那ว个小子的嘴巴。
提起杨文萍，我就立刻想到เ了让莲花开心的办法。我笑嘻嘻地说：“杨文萍家里去了城里，那ว我就更加不会去了。去吧去吧，叫他们都去吧！活活饿死他们！”莲花听我这样诅咒杨文萍，她就开心了许多，脸上荡漾起一阵像春风一样温柔的微笑。她似乎对我缺乏信心，总是觉得我一定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时候悄悄越轨，跟美女杨文萍生一段恋情。其实我根本没有那ว样的想法；就算我曾经想过，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告诉过别人，莲花是不可能知道的。为ฦ了不知道的事情而忧伤和愁，那就是很愚蠢的做法。于是我像大人一样拍着杜莲花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他们都走掉了，我也不会走。我会留在这里，跟你一起上学，一起放羊，一起喝奶茶，一起慢慢地长大。”
干爹在奶奶家的堂屋里用青稞酒擦着屁股上的那个洞洞，他的脸上汗滴滚滚，鼻子眼睛嘴巴都拧到了一起。我看着我的干爹，觉得我的屁股也一阵一阵地疼。那ว时候我觉得我的干爹是除了我爹之外最坚强的人，屁股上有那ว样一个大血洞洞都不说疼；但是我心里最敬重的还是我爹，我爹当年把腿摔断了，白森森的骨头戳破腿肚子晾在外头，鲜ຒ血湿透了被子，我爹都没有呻yin一声。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赶紧跑到เ莲花家里去看那些鸟雀。我敲了半天大门，莲花才睡眼惺忪地跑出来，看见我，她就给了我一个清新的微笑，让我顿时晕乎乎的，连她脏ู兮兮的小脸蛋也觉得好看了不少。
我觉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奶奶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脊背上，痛得我跳了起来。我的小姑姑抱着那个丑娃娃坐在一边的麻袋上晒太阳，这时候见到เ我挨打，她就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连怀里的娃娃ใ都掉在地上。我摸着屁股，狠狠地瞪着我的小姑姑，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狗日的尕四姐儿，笑你娘哩！”愤怒让我忘记了棍子还在我奶奶手里，奶奶听了我的话，气得浑身抖，抡起棍子就在我的后背上来了一下子，打得我一个跟头趴倒在地上。
“莲花，你娘钻进冰窟窿里去了！”一个娃娃ใ跑过来喊，鼻子上挂着两ä条鼻涕，被冻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棒。他自己舔了舔那两ä根冰棒，就一溜烟跑到冰窟窿跟前去了。
娘全然不懂我和爹的心事，她踮着脚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经常出没于马正梁和杨财家里，向那两家当年一起下乡来的人家不断地打听着回城的事情，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我一向很喜欢我的三姑父贺德财，把他当成我的偶像来崇拜，希望我自己将来也长得跟他一样英俊威武，迷得乡村里的姑娘们看见了就呼啦啦晕倒一片。但是在我家离开家乡之后，我的三姑父贺德财做了一件我永远也不能原谅的事情：他吃掉了我送给他的大藏獒，而且是把我家的大藏獒用绳子吊起来当头一棒打死之ใ后吃掉的。我知道了这个ฐ事情，就在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我永远也没有想到他后来真的死了，到เ格尔木打工的时候被一辆汽车压死了，肠肚流了一地。
那ว个人受了莲花一巴掌，气呼呼地走了。后来我听我娘说，那个后生看见了被水泡得胖头大耳的老杜和他儿子，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跑回来了。
我决定趁着莲花的爹娘不在，把她家花园里稀稀拉拉的那点大米兰全部拔掉。他们家吃了我家那么多麦子和白面，我拿一点花园里的残枝败叶来喂养我家的黑猪也算不上过分。我拔大米兰的时候莲花乐่呵呵地在我身边帮忙，拔一棵就咧开嘴巴笑一下。我觉得她真傻，就好像现在是在别人家的花园里拔东西来喂她家的猪一样。这个愚蠢的女人总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她的极端愚笨，动摇我对她的热情。我看着傻呵呵的莲花姑娘，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说实话，把我一个大好男儿的终身托付给这么一个有头无脑的家伙我多少有点不甘心。我看着看着就忽然气就不打一处来了：“滚回去！”我恶狠狠地瞪着她，对她呵斥道，“去把你奶奶炕头上柜子里的红枣拿一点出来给我，还要带几个桂圆。不然今晚休想到我家里吃饭！”
老杜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我不肯开门，就悻悻地走了。不多久，莲花欢然来到我家大门外，轻轻地敲门，还自报家门：“是我哦，莲花。”同时她补充了一句，“我爹没来。”我当时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莲花更了解我呢？她连我担心什么เ都知道！”我这样想着，打开门把莲花放进来。莲花像花朵一样笑着，从我的身边闪了进来。
“人家是高干子弟，犯了死罪也没枪毙，在这里蹲两年就回去了。上面要求我们先把他押到县里再说。我这也是执行公务，你就行个ฐ方便。我知道你哥一家死得冤，总有公道嘛！你……”
我本来想说奶奶是老兔崽子，但还是没有胆量，于是乖乖地下了炕，跟着我的奶奶到厨房里去做饭。莲花就坐在炕上帮我哄娃娃，直到奶奶做好了面条，她才抱着娃娃领着我的大妹妹到了厨房里，跟我们一块儿吃了饭。
我很想上去帮忙，可是在娘骂完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命苦的人，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เ，我的亲人还有那个可恶的高老头都会把我不当人看。先前说我的嘴是鸟嘴，狗嘴，那也就罢了，现在我心疼我爹才叫他走回屋里上炕暖和暖和，怎么就成了牲口养的呢？牲口养的可不就是牲口了么？我瞪了娘一眼，心里想：“我是你养的，那你不就是骂自己牲口么？”于是我很快平衡了。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娘已经和二叔把我爹送进屋里去了。我骤然清醒过来，现自己太不懂事了，都没有帮娘一把。我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就去牵马车打算把车子拉进院子里。
“张家的。”我说，然后补充了一句，“我爹是民兵连长，我家里有两杆步枪！”
爹就慌张地跑出来了，扶住了我娘，关切地问：“咋啦？”
“说到莲花我就愿意，别人可不成！”我表明立场。
“狗日的高老头，欺负我张家人没文化是不？知道我儿不认字儿，叫他念的什么语录？念错了便念错了，怎地就成了反革命？你狗日的给我听好了……”奶奶冲着高老头用藏语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说道，“你狗日的把我刚才念过的毛主席语录也给大家念念，念错了便是反革命。”
我很想就此难，在旁边煽风点火，让我爹把莲花的爹打出去，我也可以趁火打劫将莲花痛打一顿。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等她出了这个门，我基本上报仇无望了，因为她除了有这个当屠夫的爹，还有俩哥哥，任何一个人都足以让我丧失斗志。但是我还是没有行动，因为我不想连累我的爹娘，这是我跟她之ใ间的事情，大丈夫一定要恩怨分明，不能ม连累家人。我来到这个世上已经四年了，还从来没有连累过我的爹娘。
不仅是放羊打猪草的时候，就算我回到了家里，莲花也常常跟在我身边。我也渐渐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甚至我上厕所她都在茅房外面等待着，并且不时地伸长脖子朝里面喊：“完了么？”
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那时候我爹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十块钱的工资，而且还是因为我舅舅是大工ื，在工地里很有些面子，所以我爹才格外得到了照顾。爹的工资一半儿交了房租，剩ທ下一半儿家里买面买油都不够，还要用我娘挣来的钱贴补，爹虽然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忙碌，但是连一颗卷烟都舍不得买，总是抽着呛人的旱ທ烟，把一股子难闻的味道弥漫在他的身边。娘每天摆摊儿可以挣来两三块钱，节假日的时候还能ม够多些，这些钱除了交税之外贴补家用尚有不足，在最初到城里的半年里，家里不但没有节余，还用掉了一部分从家乡带来的钱。那两千多块钱是头一年爹娘卖粮和变卖家产的钱，娘说那些钱不能动，要留着将来在城里买房子，不然就没有立足之地。
如果我当时不听杨文萍的话就走开，那往后的日子可能就风平浪ฐ静了。但是那一次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偏偏听了杨文萍的话，静静地立在墙根儿等她。等了半天，杨文萍还是没有出来，莲花姑娘妒忌地看了几眼，拉了我几次，我就有点不耐烦了，甩开了她的手，叫她自己回家去。莲花姑娘显然是受了委屈，嘴巴一撇就想哭。
我没出啥事儿，新村长来叫我爹娘去王秀清家里，说是县里的公安来调查情况。我娘就赶紧跑到茅房门口跟我打了个招呼去了王秀清家里。我跑到房里换了一条干的裤子，把尿了尿的裤子泡在洗衣盆里，我娘回来之后不但没现情况，还夸我懂事得很，知道把裤ไ子泡起来，说着就咔嚓咔嚓地洗我的尿裤子。我在一旁乐得直想跳起来。
我走到เ柜台边上，看看玻璃柜台里和货架上摆着的东西，觉得什么都想要。我的那些钱根本不可能买那么多东西，就在柜台边上转悠了半天，东张西望地看，最后一样一样地指给老会计看。我指一样老会计就拿一样放在柜台面儿上。我正在可着劲儿挑的时候，老头儿喊了：“够咯，够咯！张家娃，买不了这许多东西！往后捡了骨头再来换吧！”
屠夫翻了个白眼儿，冲房里喊自己的闺女。莲花就笑呵呵地出来了。屠夫一把拉住莲花的胳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我的判断是她肯定叫莲花带些肉回来给他。果然，莲花在我家里吃罢了我烟熏火燎地煮出来的羊肉，就趁着我不注意把一大块肉藏进怀里跑了，这还是我大妹妹看见了回头才告诉我的。我当时万念俱灰，心里痛恨着吃里爬外的莲花，看看我妹妹，就把气撒在了她身上，一巴掌打得她坐在地上吭吭着。“黄毛丫头，你怎不早说呢？这会儿秃子肯定把肉都吃光了！”我说着，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疼得我立刻๑抱着脚在厨房里转了三个圈儿。
我觉得娘的语气虽然很舒缓，但是多少有点看不起我，就有点难过。我转头看看死猪一样睡在炕上的那两个黄毛丫头，气嘟嘟地对我娘说：“难道你就能指望这俩黄毛丫头么？”
“关你个球事，他踢死了我五叔，要是你爹踢死你五叔，你打他不？”我冲那个人喊。他笑了笑，好像我叔叔的死没有带给他一丝一毫的悲伤：“你五叔是让马拉进塘里淹死了，不是你爹踢死的。”
娃娃们成群地纠结在货郎的身后，蹦蹦跳跳地跑着，学着货郎的声音叫卖着，叫声此起彼伏：“针头儿，线脑儿，纽扣儿，别针儿，娃ใ娃们吃的糖果儿……”
半夜的时候我刚刚ธ迷迷糊糊睡着，萍萍突然哭喊起来，非要吵着去隔壁屋子。她说她的小哥哥在那ว个屋子里哭，她要去看看。我看着黑洞洞的隔壁屋子，一阵恐惧在心里升腾起来，就打了萍萍一巴掌，抱着她不让她乱动。萍萍又踢又闹说小哥哥在隔壁哭，但我什么เ也听不见。我望望张士莲和兰兰，她们都庄重地点点头，满脸恐惧。
我看看放在床边的钟，那是我爹捡来修好专门看时间的。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我哄了半天，萍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一夜无眠，到เ了七点多钟็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舅舅来了，他的眼睛哭得通红，默默地告诉我：“文文死了。夜里三点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