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坏小子许大龙临出门的时候朝着我们吹了一个口哨就飘出了大门，喇叭裤的裤脚在地上扫起一片灰尘。我轻蔑地看看那小子，觉得城里的一切与我格格不入。我想着许大龙的那个飘逸的喇叭裤，“哥哥，因为个头长高了，把尿素袋子ื，高高地挂在小腿肚子上，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时候我的弟弟张士文拖着两根鼻涕条子走到了我跟前。低头看，我饿坏了！
我的眼泪。
“一块八！”老许说，然后找一个收破&#。你们几个吃。一毛钱六块儿，可记清楚了，别ี让人骗了。买回来分给弟弟妹妹们。”
山东大妈在我家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儿，拉开抽屉看了看，就走到我身边，开始向我身后的帆布箱子张望。我心里慌了，一句脏话脱开而出：“狗日的你敢动我娘挣来的钱，我就捏死你！”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娘和姥姥的背后走着，忘记了自己背后的糖葫芦。姥姥忽然惊叫一声开始大声地呵斥，我才现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乞丐竟然跟在我背后，伸长了脖子够我的糖葫芦。我慌张地把糖葫芦拿到眼前，上面已经少了两颗山楂果子。那个小乞丐正美滋滋地嚼着，嘴角流着涎水贼忒兮兮地望着我。我当时就愤怒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跟那小贼见一个ฐ高低。姥ณ姥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我，我便不敢动，愤愤地瞪着那个小乞丐，他轻蔑地看看我，一溜烟儿跑了。我看看手里的残缺不全的糖葫芦，想到留给莲花姑娘的糖葫芦平白无故少了两ä颗果子，她一定会认为ฦ是我忍不住偷偷吃了两ä颗，我委屈得直想哭。一份美好的心意瞬间破灭了，我气急败坏地将剩下的糖葫芦丢在地上，伸脚就去踩。娘一把拽住了我的胳ฑ膊，顺势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糖葫芦捡起来，吹吹粘在上面的土，塞进我手里，命令似地说：“吃掉！”
“我不走。我爹不走，我娘也不走。我娘说城里连一片田地都没有，我们去了吃啥哩！马正梁家里去了城里到现在都没有信儿，怕是都饿死了！”我对莲花说，希望她能相信我。但是莲花一点儿也不相信我，她仰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的雀斑风情万种。
干爹不来的时候我很少去我奶奶家里，因为奶奶总是诉说着她的苦楚，总是惦记着草原上的龙虱子。我曾经下定决心去草原上给我奶奶找龙虱子，并且很干脆地问我爹：“你也去吧！去还是不去？”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给我爹。我爹没有去，因为我娘说天底下根本就没有龙，也没有龙虱子，奶奶那是胡说八道。我相信娘的话，但是我不觉得奶奶胡说八道，我想娘肯定是太年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我奶奶知道的事情是我娘不知道的，就好像我娘知道的很多事情我并不明白一样。
爹加了些酸菜和白菜进去，说：“吃着！”我们就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拿着筷子噼噼啪啪地从锅里抢东西吃，烫得大家不断地嘻嘻哈哈着，吃得热汗淋漓。窗外是雪的世界，宁静而朴素；屋里氤氲着暖暖的热气，锅子里的香气弥漫着，大约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闻到了。
我小时候就算不上笨，甚至脑袋里总是充满着别人家的娃娃不可能ม有的奇怪想法，但我没有半点心机，所以总是容易在浮想联翩的时候麻痹大意。这一次就是。我奶奶正在很黯然地跟我诉说着心里的苦，忽然听见我笑了起来，老太太立刻怒火冲天，伸手去摸棍子。奶奶现棍子刚才丢â过去打我的时候扔到了一边，就对我说：“去把棍子拿过来！”
我的奶奶大约不知道关于鱼的传说故事，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起过。她不吃鱼也不杀鱼仅仅是遵从了祖辈留下来的传统。因为我们那里的藏族人去世了之后一般都采用天葬或者水葬，所以藏族人不射鹰不杀鱼。
“就算你的老婆走掉了，你还能娶一个。就算找不到好的，也可以把莲花的那ว个疯了的娘娶过来，连彩礼都省了！可是我的娘如果走掉了，我就连一个ฐ娘也没有了。难道我还能再娶一个娘么？”
我不知道三叔说的话里面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反正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但是我奶奶说，三叔在阴间广积善因，日后必有善果，一定会得到福报。果然从这一年开始，三叔的运程似乎全然变了，不但娶ດ妻生子，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到了我们一家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除了范大海ร家和我家，三叔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足人家。再过了很多年，范大海的儿子在镇子上开了一家麻将馆收钱敛财，有一天夜里被人洗劫，还砍断了他的手脚，看病治伤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从此家道中ณ落。范大海的儿子最终成了一个一瘸一拐的残废，有一回落进当初差点淹死民办教师王金龙的那ว条水渠里被水冲走了，尸骨无存。乡亲们都说那是范大海造下的孽报应在了儿子身上。我的三叔从此成了村子里最富庶的人家，置办了各种各样的农具，养着成群的牛羊，还买了一辆解放卡车，威风凛凛地奔跑在青藏公路上，给家里带来了滚滚的钞票。我娘说我三叔家里的存款可能装满了柜子，我虽然不相信有那么多，但是我知道三叔的日子是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每一次我见到三叔，他都老了很多，双手上布满了开汽车和种庄稼磨出来的厚厚的老茧。我更相信是我的三叔凭着自己的勤劳和勇气，带领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开创了乡村里史无前例的幸福生活。
“我看了，是你阿爸和你哥哥。”那个人对莲花说，莲花的娘这个时候不哭了，傻呵呵地看着莲花，仔细地端详着闺女的小脸蛋儿，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这一阵子她一直这样，偶尔才会清醒过来。
我就放心大胆地摇晃着身子，像一个ฐ男人一样背着手踱进了莲花姑娘家的院子。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和一个ฐ小丫头，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知道继续躲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冲外面喊：“我家里没有白面了！”
“我是公安，你敢来审我？”
“你不是我的儿。你将来是我儿的娘。”我一本正经地说，没想到奶奶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拿就直截了当地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我打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我心里不相信。我跟着我的五叔去摘沙棘的时候手上扎一根沙棘的刺都会钻心地疼，爹怎么会不疼呢？可是我爹从来不说谎话，我不能不相信爹。于是我拉着爹的手说：“走吧，爹。咱回屋里去，炕暖和着呢！”
“娃ใ娃，别跑。”他笑着看着我，问我，“你是谁家的？”
我所有的恐惧都输给了对我娘的关心，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了我娘。
我赶紧低下头，把更多要说出来的骂秃子的话都收进了肚子里。娘拉着我的手走到屋檐底下，坐在一个装着麦子的麻袋上，拍拍那个ฐ麻袋，说：“咱不是还有这么เ多哩么？咱挣得多，吃得少，让莲花家里也吃饱些，不好么เ？”
“不整就好，不整就好。”我爹连连说着，不住地点头。我忽然想到了我娘经常跟我说起的一件事情，便明白了我爹的意思。
我站在厨房门口，狠狠地瞪着莲花。由á于她的无知，导致我自投罗网，受了一顿饱打。倘若不是听了她的话，我就一定会在山坡上熬到晚上都不回家，娘一准儿出来寻找我，我还可以躲在大树后面不让她找到，等她心急如焚地找到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了激动，哪里还能记得我尿炕的事情啊？
我喜欢去放羊不是因为ฦ我喜欢劳动，也不是因为我可以纵情唱歌，而是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一直鲜为ฦ人知，那就是我放羊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还有莲花姑娘。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有姐姐哥哥一大帮子，家里就算着火了也不用她操心，所以她的心思全部在我这里。
娘和爹都笑了，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有必要让他们明白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在某些家庭大事上表意见和作出决定了，所以我拍着胸ถ脯说：“我认得路！一定可以把面买回来。”
我左手拉着杜莲花，右手拽着杨文萍，在男娃ใ娃们妒忌的目光和咒骂的声音中ณ昂阔步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一团一团的尘土，我觉得我和她俩就像是在云彩里飘着的董永和七仙女。但是董永身旁的七仙女只有一个，我却有两个ฐ美丽的女娃娃ใ陪着身边，我觉得我比董永还要幸福很多。
我娘从马厩出来，听见我还在哼哼地叫，以为我有什么事情，就跑过来偷偷地向茅房里张望，问我：“没事儿吧？”
“买个ฐ啥？”老会计看着我，笑了笑，问旁边的人，“这是张洪家的娃ใ娃吧？”同伴们就笑着答应着。老会计拿着钱嘿嘿地笑着，说，“这娃ใ娃知事（懂事的意思——作者注）得很，也就五六岁吧？竟然吃得了这份苦！”
我扛着羊肉先去了莲花家的大门外，冲着院里喊了一声：“莲花，走着。吃肉去！”莲花没出来，她的屠夫爹却巴巴๒地跑出来了，鼻子像狗一样滋滋地闻着，笑呵呵地说：“哟喂！我的乖，你给我送肉来啦？”说着就伸手来接我肩上的羊肉。
娘后来对我说，马在平常日子里忽然狂，就一定是长了癞子；人在平常日子里忽然狂失态，就一定有祸。所以我一直都后悔在爹外出捡柴的那几天里我太张狂了，带着莲花满山遍野地跑；莲花也太张狂了，跟着我满山遍野地跑。那几天过去之后，我家里平静的日子就彻底结束了。冬天来临ภ的时候，莲花家里也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那是最后一次那样疯狂，之后我就安静了许多，也就随在我爹娘的身后开始了为生活奔波的历程。那一年我还只有五岁多。
爹被我摇晃得颤动着，但是不说话。我看着五叔安详的脸，就想起了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叔叔带着我钻山洞掏鸟窝守麦场打狐狸捉野鸡挖锁阳摘沙棘的种种场面，一种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瞬间淹没了我，让我失去了理智，在我爹的脸上响亮地打了一个耳光。
家乡是一个偏远的山村，坐着长途汽车从省城西宁出，沿着青藏公路向西走上整整一个白天，才能到达那里。除了远在县城的供销社ุ，乡村里没有一爿小店，平常买一点针头线脑的东西都要靠挑着扁担走村串户的货郎。
坏小子许大龙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都是鲜血和那些人踩上去的乌黑的脚印子。他的嘴巴半张着，鲜血一漾一漾地从他嘴巴里冒出来，顺着脖ๆ子流到地上。几个路过的人看看许大龙，就转身走了。
我吓破了胆，踮起脚๐飞快地跑到了院子里。老许正端着一个茶缸坐在沙上昏昏欲睡地听着收音机。我跳进屋里就冲老许喊：“许叔叔，瞧瞧去吧，你家大龙让人在车站打死了！”
老许听见了惊得把手里的茶缸丢到了地上，连外套没来得及穿就飞快地奔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只觉得自己背后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寒风透过衣裳吹在我的背上，我一阵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