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拿。每天昏昏欲睡地守在房门口？我们没拿。再说，我们也知不道你家里的钱在啥地方放着哩。”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大娘还是不肯相信，走过来在我们每个ฐ人的身上搜寻了一遍，冲进房里站在了门背。我知道我娘白天挣来的那些硬币都放在门背后的一个帆布箱子里，我就接了钱，一定会诬陷是我们偷的，说不定还会立刻抢走。我不敢延误，就走进了我家的房门。
进城之后，
我看看我爹，在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出去过。我恪守着我娘的教导，看电视的时候你们不都在哩么ä，不让四个小家伙迈出院门半步。娘说城里人不像乡下人那样厚道，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就在进城之后的第二天，姥姥ณ带我和我娘出去找房子，在公共汽车上买票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一个ฐ人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旧的车票，下车的时候扬着手给售票员看了看就下去了。而只有十岁的我还被强制买了一张五分钱的车票。那天姥ณ姥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我新า奇地拿着冰糖葫芦怎么也不忍心咬一口，只是轻轻地舔了舔，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把冰糖葫芦放在背后，心里已经决定了把它留下来将来有机会见到เ莲花的时候送给她吃，也向她炫耀一下。
“怕是你也要走了！”莲花姑娘望着我说，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哭了。
我喜欢我干爹来，因为他来了我就一定能得到一些糖果。我家里的日子虽然很好，但乡下人家一年到头手里并没有多少多余的钱，即便是我家那样富庶的人家，娃娃们除了过年的时候也很难吃上糖果。
爹在一个小锅子里炖了些干牛肉和党参，还加了一点夏天的时候我摘来晒干的枸杞在小炉子上炖着，小锅子里白烟袅袅，香气扑鼻。
奶奶说这事儿，我就想到了前不久杨财掉进我挖的陷坑里的事情，想着他腿和脚上沾满了屎在我家大门口蹦蹦跳跳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我感动于后来知道的这个ฐ故事，感动于年轻人的善良和勇敢，也感动于他和恋人之间的感天动地的凄美爱情。所以那ว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到了二十多岁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天中午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他们总是无一例外地要一大锅水煮鱼，吃得大汗淋漓，我在一旁吃着炝炒油白菜，狠狠地瞪着他们。付钱的时候我拿着手里的钞票，怎么也想不通每天中午我就吃一点油白菜，凭什么天天交二十块的伙食费。那一阵子吃油白菜吃多了，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娘看着我的脸儿说：“哎哟哟，北京就是气候好哟，潮湿得很吧？我的儿脸蛋上都长了苔藓似的，绿莹莹的好看哩！”
这一年乡村里有一个谣传，说是国家有了政策，当年从城里来的那些下乡青年可以6๔续回到城里去。这个谣言对大家来说本无所谓，但对于我娘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她连日里兴奋地跟我们说着这件事情，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在脸蛋上荡漾着掩不住的激动。我爹看着我娘，沉默着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心里有一种悲伤在飘来荡去。我能猜到เ我爹的心思，我爹是怕我娘回城里去了；但是我爹未必能猜到我的心思。
倒是我三叔在多年之后来到เ我城里的家里，客居了一阵子，每次和我爹喝了一点青稞酒，他的舌头就大了，就一定会说起那件事情。他说他曾经到เ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子，里面歌舞升平，人声鼎沸。院子外面到处是乞讨的人，破衣烂衫地坐在地上拉着我三叔的手要钱要吃的。我三叔说那个时候他的身上口袋里装满了钱，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就大把大把地把钱分给了那ว些人——三叔一向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那些人拿着钱感激涕零，对着夜空撮声长啸。我的三叔走到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门口想要进去看看，但是守门人一直不让他进。他就在院子外面游荡了很久很久，身上的钱和东西都施舍了那ว些要饭的人，他感到饥肠辘辘，浑身冰凉，想进院子里讨一碗饭吃，温暖一下身子，两个看门就把他抬了起来，丢进了一个深谷。他在深谷里不断ษ下坠，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云彩飘飘，也不知道漂了多久，忽然天外飞来一只破鞋，砸中ณ了他的胸口，于是他赫然惊醒，却原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就现自己躺在堂屋里的白布上，胸口上我奶奶的一只沾满灰土的破鞋子还在嗡嗡地颤动。
莲花的娘求了一个年轻后生骑着马去看，那个后生就跟着我干爹走了。我干爹把羊放在了我家里，叫我爹送到奶奶家里去。他说人命关天，就不去看我奶奶了，叫我见到我奶奶的时候替他磕三个响头。我郑重地对答应了，干爹就带着那ว个后生绝尘而去。两天以后，后生骑着疲倦不堪的高头大马回来了，说被我干爹现的人正是秃头屠夫杜阿爸。还说河下游的牧人从河里捞上来了两个年轻人，被河水泡得变了形，但因为整个ฐ儿冬天都冻在冰里，尸体还没有腐烂。
“行！”莲花都没有考虑一下就答应了，笑嘻嘻地跑进了院子，忽然又跑出来对我说：“你也进来吧！我爹和我哥哥都去大柴旦了，我娘带着我姐姐去看我姥姥了，——我娘说我姥姥病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家里就我跟我奶奶。”
我躲在大门边上不出声，怕他听见了。但他毕竟是莲花的爹，聪明得连头上的毛都掉光了，看都不看就知道我一定躲在大门背后。他咳一声说：“张家娃，你不就在门边上么？把门开开，杜爸爸有话说哩！”
“为啥县里的公安不抓他？”高老二说着，用嘴指了指那个被民兵从车里揪下来的逃犯，“带到县里去干啥？”
莲花脸刷地就红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生气。我也忽然就觉察到了，真后悔自己太聪明，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把奶奶对我说的话翻版之后送给了莲花。她当我老婆那ว一定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但要是当我的儿，恐怕是打死都不愿意的事情。果然，她撅起嘴巴๒对我说：“没羞的娃娃，谁是你的儿？”
“爹啊，你疼么？”我问。我爹摇摇头。
那个人现了我，也认出了我就是那天叫他别下河的那个ฐ放羊娃。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我走过来。我家往北走十里地就是香日德农场，那里关押着从全国各地带来的重刑犯人。我爹说他们小的时候就人心慌慌地过日子，总担心劳改犯跑出来为ฦ非作歹；等我出生了，我娘就对我说出门在外的时候一定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说不定遇见的就是劳改犯。所以我看到เ他朝我走过来，心里就警惕起来，握着镰刀开始往后退，连手里的那根儿从高老头家地里偷来的水萝卜都丢â掉了。
我在那个ฐ瞬间感到一种绝望，也觉得了无生趣。做人做到连尿炕都要担惊受怕，大半夜地疲于奔命，我大概也是虱子拉屎——独一份儿了。但就在我几乎决定撞墙逃避惩罚的时候，我娘忽然弯下腰蹲在了地上。她的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扣在她身子前面，顶得她连弯腰都困难了，出哼哼的呻yin。
“厚脸皮的秃子！”我骂道。娘就瞪我一眼，严厉地说：“是这样称呼大人的么？”
我爹嘿嘿地笑着。高老头说：“说错了也没关系，说错了也不整你了。”
“你们这早的就吃饭？我那懒婆娘还没起哩！先人的，这辈子娶这婆娘算是倒霉透顶了。教出来的儿女也不咋样，仨闺女没一个ฐ能起来烧饭给老子吃的。”他说着又拿起来一个洋芋，笑着对我娘说，“你城里来的讲究多，刷็什么牙啊？瞧这大早起的把我丫ฑ头吓得！也把我吓着了。我活了五十岁都没刷过一次牙，那还不好好的哩？你看我这满嘴的牙，一颗也没掉！”他呲着一口黄牙给我娘看，我娘笑着走开了。
繁重的劳动我是不会做的，顶ะ多就是喂喂猪，放放羊，到เ鸡窝里捡回鸡蛋这样的事情。我喜欢这样的劳动，但最喜欢的还是去打猪草和放羊。出去放羊就可以在青藏高原的蓝天白云下面放肆地东奔西跑，还可以唱几句花儿，震翻山野。花儿是长大了的男人和女人用来谈情说爱的，在大人面前我是不敢唱的。仅仅是在两岁多的时候，过年喝了一点酒，我放大胆子唱了一回。“我的那个ฐ尕妹妹唉……”我还没有唱出真正的感觉来，坐在炕头上的奶奶就怒不可遏地脱下脚上的破鞋子，向我丢过来，端端正正地砸在我脸上，把我打了个跟头。从此以后我就不敢唱了。但是到เ了山野里放羊的时候，我就信马由缰了，响亮的歌声把山野里的鸟儿惊得直往云朵上撞：“听说我的那个尕妹妹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娘啊，咱有钱，从乡下买啊。你们把钱给我，我去买回来。”我提出这个建议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我可以借机回去看看我的莲花，而是我可以断ษ定从家乡买面一定很便宜，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我顿时恼怒了，脸上堆满了委屈，觉得她把我的一片丹心当成了驴肺。但是很快我幸灾乐祸的心情战胜了我心里的那点埋怨，就故意撂开杨文萍的手，仰起头拉着莲花的手往前走。杨文萍看看我们，就追了上来，一把捉住了我的小手，再也没舍得放下。
“娘啊，我尿尿去哩！你去马厩解手吧！”我说着就跳进了茅坑，连裤子都没脱就在没有陷坑的地方蹲下去，故意出很大的哼哼声，仿佛是在用尽全力解手。我听见我娘去了马厩，就放心地哼哼着开始胡思乱想一些平常没工夫想的事情，把没脱裤子的事情给忘记了，尿哗哗地淌了出来，渗透了裤ไ子，落在地上。
我把钱递到他手里，又赶紧抢过来，取出了一毛钱，把剩下的都交给他。
我忽然觉得其实割羊肉也不怎么费劲，我用刀那么一插一划就削下来了半只羊，早知道我就自己在院子里把羊剥了，也免得便宜了我的自私懒惰的二叔和姑姑们。我也从心眼里更加瞧不起莲花的屠夫老爹，原本以为做屠夫需要勇气和技术，但现在看来也就是用刀子那么เ一插一划的事儿，没什么了不起。
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着。娘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我偷偷地从娘背后坐起来，像一个乌龟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窗外月色朦胧，院子里除了在狗的惊吠中ณ吓得嘣嘣乱撞的蛾子，看不见其它活物。我就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在了娘的身边。娘也似乎放心了，嘘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我身边，说：“你爹出门了，我心里就慌得很。你这几天疯得不同寻常，我就担心哟！”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爹踢死了我五叔。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拽住我爹的衣领子哭喊起来，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爹啊，你把五叔踢死了哇？”
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不久我便忘记了先前生的事情，重新和莲花如胶似漆地打成一片，打完猪草回家的时候正赶上货郎担着扁担在村子里兜售小商品。
“娘啊，我们为什么要回到เ城里？就为了你能看见姥姥么？”我问。娘摇摇头。“那就是为了能有很多钱么？可是我们连肚子都吃不饱。”我说。
娘又摇摇头，看着我，把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身子，说：“就为ฦ了一个盼头啊。娘希望你们将来有出息，娘不希望你们一辈子在黄土和泥水里过去。”我躺在娘的怀里，看着娘的脸庞。她的脸宁静安详，仿佛不是在用嘴说话，而是在用心说话。我不知道一辈子跟黄土和泥水打交道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在乡村里的日子。我爹现在不也是每天跟泥水打交道，天天带着一身的疲倦和灰尘回到家里么？但是我没有说，我从娘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种淡淡的愁绪，也看到เ了一丝淡淡的希望。正是这一丝淡淡的希望支撑着我在后来的日子从厌倦城市渐渐地开始习惯城市生活，后来走出了省城，到了更大的城市北京，在那ว里几番甘苦之后终于改变了家里的境况。在我走到我娘当年那个年龄的时候，我曾经返回家乡看望亲人，他们依然浑身沾满泥土和草屑，就像几十年前一样地忙碌着，过着清贫的日子，我也就明白了。至少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我娘的决定是对的。爹娘对我们深沉的爱支撑着这个决定，让它延续了下来。也是爹娘用生命和心血给我们换来了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改变了我们一生的命运。我的爹娘是我一生都应该用生命去疼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