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归于平静。那个时候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而且掉进了冰窟窿，在小泥炉上炖得烫乎ๆ乎的让一家人吃得很欢畅。多少年之后我都没有忘记那些日子里一家人在一起吃锅子的情形，也没有忘记莲花的娘被锅子里的白菜烫疼了嘴巴，蓝天白云下麦浪滚滚，大家看着她笑成一团。
“我的儿，来给我捉虱子！”奶奶朝我喊着，然后对我小姑姑说，“过来抱着娃娃ใ！”娘说。但是莲花的娘趁着我和莲花不注意去冰窟窿里捉鱼了，但是我爹常常用干。娃ใ娃们惊叫着四散跑开的时候，我正推着莲花在冰摊上快活地划着冰车。
“怕是不成！”
我被高高地抛了起来，我向地上望去，我的干爹胡子拉碴地笑着，张开双臂在下面迎接我。我只觉得耳旁呼呼生风，落到了干爹的怀里。干爹连着抛了我三次，本着事不过三的铁定原则，把我放在马背上，进了我家的门。
我跟莲花一起把她家花园里的大米兰的果实都揪了下来，丢在窗沿上，把大米兰的枝叶拔出来，抱去丢给我家的大黑猪吃。大黑猪吃着大米兰，大米兰乳白色的汁液ຂ顺着大黑猪的嘴角哗啦啦地往外淌。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汁液晾干了之后就会由乳白变成黑褐色，那就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鸦片烟。
错过了打猪草的时间，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没有时间去打猪草了。我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想不出办法来。看见花园里大米兰的花骨朵长得很茂盛，就顺手摘了两个，掰开了把里面的种子倒在手里，一古脑儿放进嘴巴里美滋滋地嚼着吃了。嘴巴里的大米兰子儿浓郁的香气让我飘飘然，满意地拍拍肚皮，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杜爸爸不是来要白面的。”他在外面说。我心里想你老杜可真够笨的，这样的话儿我都可以相信么？我本来想说你不是来借白面的，那我就倒着走路！可是我忽然就想，假如他真的不是来借白面的，就单单借一点麦子呢？那我岂不是也要倒着走路么เ？于是说：“我家里连麦子都没有了！”
“我们要去县里，把路让开！”那ว个公安说。
“好不要脸的兔崽子！”奶奶对我说，但是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无限欢喜。
我娘没有醒，依然歪着头靠在我身上，我就怒了。心想这个懒婆娘在这个时候居然还睡得这么香。心里一怒，胆子就大了，学着我娘打我的样子，扬起巴๒掌在我娘的头顶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嘴里喊到：“小兔崽子娘，你给我醒来！”我想我这样叫，娘应该不会生气，因为我是小兔崽子，她就是小兔崽子的娘。
我当然不怕告诉他。我爹是民兵连长，常常带着民兵练习打枪。公社改成了村，但民兵依旧保留着，家家户户几乎ๆ都有民兵，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杆枪。我家的窗户旁้边挂着两ä杆半自动步枪，面柜上的匣子里装满了金灿灿的子弹，就算我怕面前这个人，他也一定怕我的威武的爹。
头一天夜里我就硬缠着要跟爹睡一个被窝，爹欢欢喜喜地搂着我睡了。爹搂着我，我感觉着爹结实的胸ถ膛，想着自己的计划，兴奋得大半夜无眠。到了后半夜，我肚子里的尿憋得差不多了，爹的鼾声轰隆隆地震撼着我，我确定他已经睡着了，但还是不放心，用手指头抠抠爹的耳朵，爹没有什么反应，我心总中ณ窃喜，轻轻掀开爹的被子，赤裸裸地站起来，冲着爹睡觉的地方แ撒了一泡尿。
娘一说到莲花，我自然就开心了，也情愿了，在娘的怀里郑重地点点头。娘轻轻地在我的脑แ门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没出息的娃娃，说到女人就啥都愿意了。”
“说啥呢？这还有没有纪律性了啊？党的政策是可以这么随便开玩笑的么？”有人严厉地说。我没听见过这个声音。我能准确地辨认出队里每个人的声音，所以我断定这个人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人。果然，娘听见了就惊慌起来，挺着大肚子直奔菜窖，回过头来朝我小声地说：“士心，千万不敢说我躲在菜窖里啊。”
说什么เ都没用了。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疼，我的眼睛里似乎也要冒出火来。莲花姑娘胆怯地望着我，躲在了他爹背后，连手里的洋芋都忘了吃。
娘的话中伤了我心里的恋人，也就等于侮辱了我的眼光，我有点愤怒。看得出来，母亲虽然脸上笑嘻嘻的，但似乎对莲花姑娘有着一种偏见。丫头就丫头，为什么还是黄毛丫头呢？我妹妹连头都是黄的，那就不是黄毛丫头了么เ？再说了，莲花姑娘还只有三岁多，女大十八变，天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怎样一副美丽的样子。当然，她也可能会变得很丑，但这是我不愿意看到เ的事情，所以暂时没有考虑过。
“往后吃稀一点儿吧！”娘没有看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知道这个决定已经不可更改，所以就闭上了嘴巴๒。本来以为可以借机回去看看莲花，现在希望破灭了，我重新า觉得生活暗淡无味。这时候听见了北房里传出来的电视机里乒乒乓๑乓的打斗声，我就抬着小板凳儿带着妹妹们去看电视了。我娘和我爹在房里说着话，我坐在北房的电视机跟前，透过窗户看见我家的窗子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里，我爹和我娘的影子正在进行长久的交谈。
学校是我的天堂，我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三年时光。夏天的时候我就吃着从家里带去的水萝卜，叮叮当当地在教室里放着响屁，熏得大家昏昏欲睡，连马青老师也被熏坏了脑แ子，教着教着就开始胡说，有一回居然说三加三等于八，让我在心里美美地嘲笑了他一阵子。冬天的时候我的书包里装满了洋芋蛋儿，一个一个地丢进炉子里，教室里充满了烤洋芋的香味儿，大家都流着涎水心不在焉地听马青老师教书，都不敢张开嘴巴回答老师的提问，因为一张开嘴巴๒口水就从嘴里哗啦啦地淌出来了。那ว一阵子我总是特别ี饱，中午回到家里连饭都不想吃，因为上课的时候嘴巴๒里的口水把我灌得饱饱的。
我立刻清醒了，现自己居然大白天地尿裤ไ子了，慌慌张张地嘴里说：“没事儿！”心里想：“完蛋了，这一回死得定定的了！”
我偏要下马去寻找我那顶帽子。没有了帽子我这一个冬天就得光着脑袋过日子里，那还能叫个男人么？放眼整个村庄，大人们夏天都戴着蓝色帽子，冬天都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娃娃们无论冬夏都戴着黄绿色的军帽。只有女人才不戴帽子，如果我没有了帽子，那ว不就成了女人么？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身子往后一闪，说：“叫莲花去我家里吃肉！你把你家的黑白花宰了吃吧。”
她笑呵呵地望着我，就像我从念过几天书的二叔那里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ว。其实我觉得她比白雪公主好看多了，因为她脸上有可爱的雀斑á，白雪公主就没有。
有人上来拉开了我。“这娃娃，怎地打你爹哩？”
莲花挤在人群里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焦灼把那几颗雀斑映衬得更加分明。我也顾不得羞了，呕一口水看一眼莲花，不知道应该憎恨这个激我下水的姑娘还是应该为了还能活着见到我心仪的女子而高兴。莲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哇地哭了，那个瞬间我们完成了心灵的交汇，我知道在我挣扎在河里的时候，是莲花姑娘拼命喊叫引来了救我的人，我必须ี活着，必须报答她。短短半个时辰，我从憎恨莲花很自然地开始感激莲花，冲着哭相万分难看的她笑了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身上就彰显出恩怨分明的英雄本色来。
这一天，马青老师带着学生高高兴兴地出去拔席芨，但是到了我们放学的时候都没有回来。我很喜欢我的马青老师，只要我在学校里，这一天如果没有看见马青老师我就觉得不踏实。放学之后我拉着莲花站在学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但是马青老师还是没有回来，只有几个高年级的娃娃哭丧着脸回来拿书包。
“别等了，回家去吧。”他们说，“马青老师不回来了，他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
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上。眼明手快的莲花姑娘一下子扶住了我，叫我靠在墙上，歇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往家里去。
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群，马青老师黯然地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语不。我赶紧ู跑过去拉着马青老师的手，问他：“马青老师，你把老辛家的占龙砸死了哇？”
马青老师抬头看看我，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看我，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点了点头。我望着马青老师忧郁的眼神，心里就惦记着老辛家的占龙到เ底怎样了。老辛原先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也赶过几年马车，后来有一次在饲养院里倒车的时候马受惊了，他就被车轱辘压成了肉饼。这是很多年以前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是个三两岁的娃娃ใ，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但是我知道老辛就这么一个ฐ儿子。老辛死了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的老婆常常坐在大门口的草垛子上窃窃私语，我娘说她在向自己的男人诉说日子的苦，报告家里的光景。我想占龙一定是他娘的心肝儿，这一回死掉了一定等于挖去了他娘心里的一块儿肉。
占龙的娘在人群里哭喊着要去看自己้的娃娃，就被大人们挡住了。我看见几个男ç人用白布包裹着占龙的身体，抬着往占龙家里走去。我知道，占龙真的是死掉了，不然不会用白布裹起来。
马青老师带着娃ใ娃们去挖席芨已经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但这一次，事情就生了，而且来得很突然。后来根据跟着马青老师去的那些娃ใ娃所说，当时马青老师正在不远的地方拔席芨，占龙看见土崖上有一丛席芨长得特别旺盛，就伸手去够。他够着了席芨，并且用力地往回拉了拉，但就在这个时候土崖突然坍塌了，占龙就随着黄土掉了下去，被埋住了身子。马青老师带着其他的娃娃惊慌失措地赶到崖底的时候，看到占龙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胸前压着一块牛头一样大的黄土圪塔，他的嘴巴张开了，鲜血一漾一漾地从嘴巴里冒出来，渗进黄土圪塔里。
马青老师跟着人们到了占龙的破败不堪的家里，占龙的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晕死了好几回。马青老师就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墙，砸得鲜ຒ血迸溅，他似乎ๆ一点儿都不知道疼。“真不该把娃娃们带去拔席芨哩！”他用流着鲜ຒ血的手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脸，血溅得满脸都是，好像是电影儿里的关公。
我娘说马青老师没有错，错的是日子太苦了，娃娃们连个ฐ书本儿都买不起，要不然马青老师也不会带着娃娃们拔席芨摘果子换钱贴补学校。“马青老师教了半辈子书，哪一个不念他的恩情哩！”我娘说，“老辛家的占龙也怪可怜哩！他这一死，可苦了他娘了，独个ฐ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别说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日子也没有啥盼头了。”娘说着就洒下了一把泪水。
我看娘哭得伤感，就问我娘：“娘啊，你可有盼头么？”
娘抹了一把眼泪，捉住我的手，说：“只要娃娃你往后乖乖听话，也叫弟弟妹妹们都听话，你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就有盼头了。”
我拍拍我娘的头，就像大人拍我的头一样，郑重地点点头。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就为了这个盼头，为了让我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我娘和我爹在往后的日子里吃了那么เ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马青老师答应赔给占龙的娘一些钱。但是马青老师平常日子里都在学校里忙，家里就种了几亩薄田，没有什么收成，如果赔了占龙的命钱，他的日子注定要拮据得很。乡亲们有一种说法，觉得马青老师不应该赔钱；但是马青老师赔了，除了把自己这一年的几百块工资全部ຖ给了占龙的娘，还在秋后收完麦子的时候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把钱给了占龙的娘。我娘说马青老师一定家徒四壁了，就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把粮仓里所有的粮食都给了马青家里，我娘说不能让马老师的娃娃ใ们饿着肚子过日子。
占龙死后直到我离开，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见我的马青老师笑过一次。我常常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想起那马青老师在全校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上朗读我的作文，也想起他总是坐在窗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拿着小刀给我们削铅笔的那一个温馨而宁静的画面，多少年都没有忘记。那些都随着我的离开成了我生命里最温馨的回忆，让我无论何时都深深感动于曾经有过的那ว一段简朴而真挚的生命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