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天，大队里乱哄哄的吵闹着。娘不é，神情肃穆而且紧ู张，就跑到&，悄声说道：“我的儿，从今起你要到奶奶家里去吃饭。娘从地里回来。”
我没有捏死莲花姑娘。
我透过莲花的那个看上去很神秘的眼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结果就听见了我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声，也听见了我那句响彻云霄的话。冲我谄媚地笑着，把我的那只鞋子丢进我家大门，踮着脚๐飞快地跑了。几分钟之后她的秃头的爹急吼吼地跑来了，身子后面跟着莲花姑娘。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鸡窝里掏出七八个热乎乎的蛋，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厨房，准备把鸡蛋放进竹篮子里，我娘在菜畦๔里瞧见了朝我喊道：“放在面柜上，后晌你二叔去县里，叫他给你换几个本子。”
“把面做稀一点吧！赶明儿开始，我晌午就带一个馍馍吃。”有一天爹和娘进行了一场秘密会谈之后忽然对我娘说，然后接着对我说，“看着点儿娃娃ใ们，往后白天别叫他们吃馍馍，到เ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再吃。”我当时就不愿意了，站起来很坚决地说那不成。我吃饭一向都不喜欢喝汤，总是吃光了面条就把剩ທ下的汤倒掉；一整个ฐ白天不让吃馍馍，别ี说是我的弟弟妹妹，就算是我这个很坚强的人也肯定坚持不了。
马青笑咪咪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觉得马青简直是一个ฐ低能的人。我那样地与众不同，气宇轩昂，而且拍着胸脯作了保证，没想到他还是不相信我。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莲花拉了拉我的袖子，叫我坐在泥巴做成的凳子上。我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泥凳子顶得我的屁股隐隐生疼。
我摇摇头，冷汗涔涔落下，歪着头朝茅房里看看，我爹在黄土上留下连个清晰的脚印，就差一点点，他就踩到了我挖的陷坑。
我就急了，冲着那个人大声地喊：“狗日的，你要是把老子撂下自个ฐ儿走了，你将来养了娃娃就没有屁眼！”
我提着刀进了奶奶家的院子，奶奶眼睛不利索了，但还能依稀罕见人影儿，就冲我喊：“哪一个？”“奶奶，是我。”我说着走过去。奶奶便伸手来迎接我。我坐在奶奶怀里，顿时没有了杀气。我本来是来大闹奶奶家的，这些天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过去看看我的家，帮*心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给我烧一顿ู饭。我怒火中ณ烧，打算提着刀过去将奶奶家里除我奶奶之外每个人痛骂一顿ู，尤其不能放过我的三个姑姑和那个ฐ用我家里的羊换来的婶婶。这帮婆娘懒得都快烧虱子吃了，连一顿饭也不去给我烧。但是我坐到เ奶奶脏兮兮的怀里的时候，什么怨恨也没有了。我望着奶奶苍老的脸，觉每一条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泥垢，眼睛里迷迷茫茫地闪着淡蓝色的光，黯然无神。
我深受打击，但是同时也暗暗惊叹莲花姑娘的聪明竟然进步的我还要快，在我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担心将来她比我聪明我没有办法降服她，我也担心她会聪明得变成秃顶丫头，这样的担心加上我感觉到的来自背上的妹妹的那种沉甸甸的分量，我万念俱灰，站在莲花家的大门口，扯开裤裆ด朝着她家的墙根儿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打了一个ฐ冷颤，背着我的妹妹回家去了。
我望着爹远远奔去的身影，心里对他充满了崇拜。我怎么也想不通，他在我前面我就永远都撵不上他，可是我在他前面，他怎么就那么เ容易追上来了呢？我当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要是刚才我也能追上爹，我就在他的两个ฐ屁股蛋上分别蹬一脚，而且要分开蹬，蹬趴下了等他站起来，我再把他蹬趴下。
男娃ใ娃ใ们都光着屁股跳进河里去了，扑腾扑腾打出漂亮的水花，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因为有莲花姑娘在眼前，我死活不肯脱裤子；但那ว些男娃娃们似乎ๆ一点也不在乎，光溜溜地在河里穿梭，故意把河水弄得扑通扑通响，馋得我直跺脚，愤愤地瞪着莲花，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脸蛋上长着小小雀斑á的姑娘。
“娃这是咋的了？怪不得总尿炕，我还动不动打他哩！往后可不打了，原来我娃病着哩！”娘显然是在责怪自己了，我听着娘的话，心里欢喜得如同牵着莲花姑娘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上。“往后可以放心大胆地尿炕了！”我这样想着，就高兴得再也抑制ๆ不住了，忘了自己正在装睡，哈哈大笑着从炕上蹦了起来。起来之后我看见了娘投过来的象刀子一样的目光，知道大事不妙，从炕上蹿下去碰掉顶ะ门的棍子，夺门而出。
我爹惊魂未定，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窝里的一大滩尿，我娘却已经挺着大肚子追了出来。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沐浴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ณ，没有一丝声响。我迈动轻灵的步子跑到了大门口，却再也没有出路了，因为大门挂着门闩，我够不着它。我看着一步步挪过来向我逼近的娘，绝望地喊了一声，喊声撕裂长空，吓得天上的月亮一闪身躲进了云彩里，院子里顿时变得黑暗了许多。
娘手里拿着那根顶门的棍子，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这次是死定了，不但娘要打我半死，就连我那憨厚的爹也一定饶不过我。他现在还没有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明白那一泡尿的来龙去脉吧；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揍死我这个忤逆的儿子。
我在那个瞬间感到一种绝望，也觉得了无生趣。做人做到เ连尿炕都要担惊受怕，大半夜地疲于奔命，我大概也是虱子拉屎——独一份儿了。但就在我几乎ๆ决定撞墙逃避惩罚的时候，我娘忽然弯下腰蹲在了地上。她的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扣在她身子前面，顶得她连弯腰都困难了，出哼哼的呻yin。
我所有的恐惧都输给了对我娘的关心，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了我娘。
“娘啊，你怎么了？”我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了看我娘手里的棍子。棍子已经掉到了地上，我确信已经安全了，就冲我爹喊：“爹啊，你快来看看我娘，我娘跌倒了！”
爹就慌张地跑出来了，扶住了我娘，关切地问：“咋啦？”
我娘没有说话。月亮从云端里窜出来瞧热闹，投下一片温暖的银色光辉，照耀着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听见我的妹妹在屋子里没命地哭喊，我借着月光看见我娘脸上汗水荧荧，她身子底下的地上已经被身体里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四叔躺在奶奶怀里大口喷血的那个场面，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刻侵袭了我，让我觉得浑身冰凉。我撇开嘴巴就哭了：“娘，你要死了么？”
“闭上鸟嘴！”爹冲我一喊，我立刻闭上了嘴巴。心里立刻有了一个疑问，我的嘴巴怎么เ就成了鸟嘴呢？但我没敢问，巴๒巴地看着爹把娘扶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子。娘回头望了一眼赤条条站在月光下的我，虚弱地朝我摆摆手。
“进来吧，我的儿。”她说。
我从地里挖了点洋芋回到家里的时候，现窗户里浓烟滚滚。我把篮子丢â在地上，洋芋就从篮子里滚了出来，在地上欢快地奔跑着。我没有功夫搭理它们，冲进屋里看我的娘。我娘已经躺了三天了，这三天她一直抱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停地喊痛。我爹说我娘不会死，她要给我生一个弟弟。
我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并且在这三天里充满了兴奋。如果我有了一个弟弟，我就会用心地养大他，就像我奶奶爷爷当年喂我那ว样嚼豆子把他喂得白白胖胖虎背熊腰，然后带着他到处招摇，村里的孩子们就没有一个敢惹我了。甚至在我心情不好或者和莲花姑娘闹了别ี扭的时候，我可以带着我的虎背熊腰的弟弟去四处找别人的麻烦，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打得落花流水。
我娘躺在炕上痛苦地喊着，满头汗水，就像刚刚出浴一样。奶奶站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点着了的笤帚挥来挥去，嘴里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保佑我闺女，送子观音快快来！”她手里的笤帚熊熊燃烧，出呛人的浓烟，弥漫在屋子里。
我看见娘躺在一张巨大的白色塑料é布上，大汗淋漓，痛苦地抽搐着，她的身子底下汪着一大滩的血。我爹手里端着一盆儿热水，站在炕边焦灼地等待着，他也一脸汗水。
“去吧，我的儿。”我奶奶挥动手里的笤帚，大声地朝我喊，“你娘要生娃娃了，你见不得的。”
我赶紧退了出来，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想象着我娘生出来的弟弟的模样。他大概也和我一样冰雪聪明人见人爱，又或者像我妹妹一样有着枯黄的头，天天除了吃奶就是张大了嘴巴尽情地哭喊。我那ว个时候可能是有一点妄想症，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喜欢也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很多事情，往往在一瞬间就把一定会生可能生即将生和不可能生的事情全部都想到了。长大以后我一直觉得庆幸的是我没有继续沿着那ว样的路子展下去，家里日子的渐渐贫苦彻底地改变了我，如果不是那样，我要么是一个写玄幻小说的高手，要么就是一个ฐ精神病患者。
我在院子里听见了我娘一声尖锐的呼号，同时也听见了哇哇的哭声。我知道我的弟弟出生了，就兴奋地忘记了奶奶的话，冲进了房里。
我奶奶正在把一个ฐ血乎乎的肉娃娃ใ往爹手里装ณ满温水的盆里放。娘躺在炕上，身子底下一片血的汪洋，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被血湿透了半边儿。看见我进来了，娘向我伸出了汗淋淋的手。我温顺地走到娘跟前，娘用湿漉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疼死娘了。”娘说着就哭了。我感到娘的手握得很有力，我都被握疼了。
奶奶帮着我爹洗那个ฐ刚刚从我娘肚子里出来的娃ใ娃，我偷偷瞄了一眼，几乎ๆ崩溃，因为那个长相丑陋眯着眼睛哇哇乱叫的小家伙竟然是一个女娃ใ娃。我所有的梦想在瞬间被击得粉碎，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婴儿，差点儿哭出声来。
奶奶看我似乎要哭了，顿时大怒，用上了平常最拿手的绝技，从手边拿起那ว根燃烧得只剩下一截把儿的笤帚，嗖地朝我丢了过来。我似乎早ຉ有准备一样，一低头就躲了过去，正在心里暗自庆幸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奶奶从炕沿底下拿起来丢过来的一只破布鞋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眼冒金星，抱头鼠窜。但是我没有哭出来，因为我忽然就想到了奶奶的忌讳，如果刚刚我不是准备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奶奶也就不会用破鞋子打我了。奶奶的这个绝技就像后来我看到เ的古龙的小说里的小李飞刀一样，已๐经在我小姑姑身上练到เ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例不虚。
我落寞地走在门外大路上的树荫里，心里无比悲痛。没想到活在这个世上五年了，我现在连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了，人活得真是索然无味。这个时候我除了叫上莲花一起去放羊打猪草顺便跟她吐一吐心里的苦水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于是我牵着羊，攥着一只尿素า袋子，扛着一把镰刀出门去找莲花姑娘。家里本来有三只羊，但是我的二叔结婚的时候杀掉了一只招待客人，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的二婶婶就是我家那ว头母羊换来的。有时候我仔细地盯着二婶婶看，现她的目光就像我家里被吃掉的那ว头母羊一样温顺。所以我一直对二婶婶耿耿于怀，但也对二婶婶格外亲近。常常躺在二婶婶的怀里，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她给我掏耳朵，我在她的膝盖上呼呼大睡，涎水哗啦啦地淌在她的膝盖上，画出精致的图案。
我知道莲花姑娘到大河沿上放羊去了。自从包产到户之后，她家里也从原来的生产队分到了一头母羊，莲花就天天牵着母羊跟我一起去放。今天一大早照例来喊我，因为我牵挂着我娘便没有去。
我牵着羊孤独地走在大河沿上，举目远眺，但是见不到莲花的影子。大河沿上每走一段就能看见一截短短的水泥桩子立在那里，上面写着某年月日某人不慎落入这条波涛汹涌ไ的大河淹死，行人慎行。我望着那ว些桩子，觉得很心酸，也不知道这条翻着混浊的波浪的大河里淹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这条大河灌溉着我们村里所有的田地，还带动村里的水磨吱吱地转动。磨坊里白花花的面粉飞扬着，就像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飘飘。
我有点担心莲花落入了大河，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着那条大河。黄涛滚滚，除了一些随波流过的枯枝和野草，并没有见到莲花姑娘和她家的那ว头黑白花的母羊，我就放心了许多。河沿底下的田à地里村长高老头正在忙着锄草。
高老头兴许累了，抬头看看四周，并没有现我，便扯开裤ไ裆ด蹲在地上开始解手。在田间地头随地方便是高老头多年的习惯，我第一次跟着我的爹娘去农田à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田边朝着绿油油的麦苗撒尿。高老头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把肥料直接投在田à里又方便又有效，过去的那些年里我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担心自己现在吃的面是不是沐浴过高老头的尿的那些麦子磨成的。包产到户之后，高老头落寞了许多，但习惯一直未曾改变，常常在地头撒尿，但肥水不流外人田，现在他的每一滴的尿都洒在了自家的田地里。
高老头在地边解手完毕，随手捡了一个土坷垃，擦干净了屁股，将土坷垃丢â在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穿裤子一边伸脚๐将土坷垃踩碎了。
我望着佝偻着身子在地里干活儿的高老头，有一种想笑的冲动：“高老头，秋后吃自己的尿去吧！死老头真恶心，擦屁股的土坷垃也用脚๐踩！”但是我没有笑，因为我的心情很落寞，这个时候笑出来显然不符合特定的情绪。我歪过头往前走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黄绿色旧军服的男子从那ว一边的河沿上走了上。他看看波涛滚滚的大河，左右张望，现河上没有一座桥，就蹲下身子卷起了裤腿儿。我知道他要趟河了。
“狗日的不知道深浅。”我在心里说。这条通往香日德农场的大河看上去只有三米多宽，但是很深，三五个我摞起来站在河底都看不到河沿外面的东西。我朝着那个ฐ人喊：“喂，别ี下河！淹死你哟！”我大声地喊着，把手放到我的头上面比划了一下，那ว意思是河水会淹过我的头去。
那个ฐ人怔怔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但他似乎很快现我不过是一个牵着两只羊的四五岁的娃娃，他笑了笑，就开始趟河。我急得蹦了起来，大声地喊着。但是河水滔滔，影响了声音的传递，那个人看也没看我就钻进了河里，我看见他的身子随着汹涌的河水打了个ฐ转儿，就开始往河的下游漂去。
眼看着那ว个挣扎在水里的人就要被水冲到我跟前了，我跺着脚跳了起来，冲河沿底下的村长喊：“高阿爸，有人掉河里咯！”
高老头看看我，没搭理我继续低头锄草。我转头看看那ว个人，他已经到了我跟前，用手扳住了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看见混浊的河水涌ไ进他的嘴巴里，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天我游泳的时候差点淹死的情形，我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和那ว天的我一样绝望。我想起那天有个人用锄头把我从河里吊了上来，我就像如法炮制，拿着手里的镰刀就伸向那个正在水里拼命挣扎的人。
那ว人看见我伸手救他，慌张地伸出手来想抓住我递过去的东西。他虽然被淹得差不多了，但神智依然比我清醒——他现我递过去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的刀刃而我却没有现。他没敢抓住镰刀，继续挣扎着。
我忽然意识到了，我立刻把镰刀掉了个头，想让他抓住镰刀的柄，可那样的话我就得抓住镰刀的刀刃。他一个大人都不敢抓刀刃，我自然也不敢了，就把镰刀丢在河堤上，冲着佝偻着身子在田里锄草的村长高老头喊：“狗日的高老头，快淹死人了你还不来哇？老子叫你你怎么就听不见啊？”
高老头被我的话镇住了，他稍一停顿才反应过来我骂的是他，老头儿气急败坏地提着锄头就朝河堤上冲过来，嘴里喊着：“张家娃，你给我站住。看老子不撕烂你的狗嘴！”我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就像河里的波涛一样气势磅礴的杀气，顿时魂飞魄散，拣起镰刀牵着羊就开始逃窜。
高老头没追上来，他冲上河岸就看见了在河水里挣扎的那ว个年轻人。我跑出老远转头看看，现高老头把锄头伸进河里，将那ว个落水的人吊了上来。
“你狗日的干巴老头力气还挺大，那么大一个人硬是让你捞了起来。”我心里说，“只可惜你没追上我，要是我爹早ຉ就追上我在我屁股上蹬了一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