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端午宴以后，当真是有点“一夜成名”的意思了，这宫里头认识不认识的人，“说你是个泼皮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掂量和探究的味道。
不多一会儿，至多带一丝好奇，要是碰上些不怎么厚道的，碧云不一会儿就把煎好的药给端来了。估计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就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挖空了心思迎合上头，拍皇上的马屁，痴心妄想一步登天什么的。
“有什么乐่事，说出来听听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饶有兴味。我抬头看看十三阿哥，忍笑摇头道：“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眼珠一转，福了福身，嘻嘻笑道：“回主子，这叫‘锦心绣口’。”
我不禁头昏脑胀。在家被阿玛强着学琴的时候，只是按照师傅教的指法，生搬硬套，勉强弹出几个简单的曲子应付差ๆ事，从来不曾认真、系统地学过，这下子从最基础的部ຖ分开始扫盲，简直是麻烦至极，可是我又不敢违逆良妃的意思，没有法子，只好努力练习。良妃见我连最简单的入门知识都没有，也不生气，命我没事就看琴谱琴经，每日在她面前试奏。
“咦？这是你写的？”一双纤纤素手拈起石桌上的纸笺，清脆ะ的嗓子带着好奇。
我眨巴眨巴眼睛，想努力看得更清楚些，正在这时，几声炮仗般的声音“啪啪”炸响，吓了我一跳，一个尖细的嗓子拔得高高的：“皇上——驾到——”
原以为衣服已经够夸张了，哪知插戴首饰一摆开，我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单是一串ธ翡翠手串，就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与碧玺佛头相连，下穿钻石，红宝石，珍珠、结牌。外加银镀金嵌珠簪子，将宝石做成的花辨、花蕊底部钻上孔，穿细铜丝，绕成弹性很大的弹簧，轻轻一动，擅摆不停，飞禽的眼睛、触角，植物的须叶、枝杈，精雕细琢，维妙维肖，真叫人叹为观止。
‘您改得了吗？’
倒是宫里其他的后妃娘娘时时遣人来问候，燕窝枸杞茯苓人参送个不休，有时甚至亲来探望。这永寿宫里正主子病了，反倒热闹了不少。每日价迎来送往，连带着我们也忙了起来。我是听了底下几个小丫头的嘀咕才想明白这中ณ间的缘由：如今八阿哥圣眷正隆，多少人想巴结还亲近不上呢。良妃的病，倒成了一个绝好的由头。
我悠然神往。
宫女什么命运，我是心知肚明。什么“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ฐ春来无泪痕”，“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含□说宫中ณ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个顶个儿的凄凉悲惨。只是以前诵读这些诗词的时候，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种命运会降临到我自己身上。
走了不多一会儿，我还在东张西望，小菊已经嚷嚷着乏了。我瞪了她半晌，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儿，眨巴着眼只是不说话，没奈何，只好四处瞧瞧，寻了个茶馆。
大夫也瞧过了，难以下咽的中药也吃过了，结论是并无大碍。父亲大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令我即日起足不出户，连后院也不许去，安分守己读书练琴。读书也就罢了，要我弹琴不是开玩笑么？小时候少年宫倒是学过两年电子琴，这古琴……还是杀了我吧。
我喜欢的扬州八怪，这会儿大多在世，正是名噪一时。良妃这里收藏的却不多。只一幅高其佩的指画花鸟扇面儿，两ä只鸟儿的形态落拓潇洒，牡丹ล花上的题诗说：“也类胭脂ฦ画牡丹ล，画时日出已三竿。原来花自扶桑国，不许人家花月看”。
良妃见我多看了两眼，笑道：“画儿也就罢了，我爱这诗玲珑巧妙，写得颇有情趣儿。”我知道良妃素不爱牡丹，忙连声称是，细看来，画面突然呈现艳极的牡丹ล，美到极致，反倒有了良辰美景之后的自暴自弃，以及不忍卒看的凋败气息。开到เ荼蘼的牡丹，在春风里散发着颓废之美。
我微微一颤，心中泛起一丝凉意。
见良妃脸色柔和，并未注意到我的神色，我不敢丝毫表露，忙打起精神，言笑晏晏：“前儿个看到娘娘收的一幅墨梅，随意点笔，清妙多姿，倒是极有品格的。奴婢见之心喜，念念不忘。”良妃微笑道：“我知你素日爱梅，人说汪士慎所作梅花，以密蕊繁枝见称，但从他存世所作来看，并非全是繁枝，也常有疏ຕ枝的。不论繁简，都有空裹疏香，风雪山林之趣。难怪你留แ心。”
一时又说到เ古今当世画坛大家，梅兰竹菊入诗入画的典故。碧云、霁
为爱向前冲笔趣阁
月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字儿，于此道并不擅长，但自外行人眼中说来看来，往往另有一番意思。良妃含笑聆听，缓缓颔首，一面儿笑，一面儿叹。
如此谈说了一晚，碧云服侍良妃歇下了，我一一收起案上的条幅扇面儿。一眼看见那幅牡丹，心一颤，手一抖，竟没能拿住。
眼看着它跌落在地，我缓缓蹲下，微闭了双眼，心里好像煮开了一锅水，翻腾着莫名的不安。
这一日，船到了杭州。岸上早早儿的站满了大小官员，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良妃随圣驾入城，在行馆小住几日，我找了个ฐ跟上次一样的借口，独自留了下来。本有些担心良妃不允，但我显然多虑了，良妃听了我的理由á，只微微点了点头，并无多话。
这船上一空，我的心好像也跟着轻了不少。真像俗语说的，“搬走了一块大石头”。只不知这石头是康熙ກ，良妃，还是谁呢。这中间的分别ี，我也懒得细想，只是觉得，这些人走了，如同带走了一个气场，能暂时离开这种环境，哪怕一会儿，我也是心满意足。
刚一入夜，风就有些凉了。我凭栏望了一会儿江色，因着大病刚好，不敢久ื站，遂进了屋。想了想，抱了琴搁在窗边儿，虚掩了窗，辗转拨弦，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曲子是我新学的《秋江夜泊》。因为应景儿，翻琴谱的时候就留了心，这几日正在练习。指法虽练熟了，只是尽现曲中意境却有些难。
我熄了灯烛，月色皎皎，万丈清辉如水银泄地，将屋里的琴弦、窗外的江面都照ั得一片清明。我沐浴在月光里，努力怀想着“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意蕴，渐渐地，浑然忘我，一片空明，只余琴弦悠然而歌。
最后一声尾音颤巍巍响罢，琴声仿佛随窗外流水一并悠悠远去。我犹自出神，忽听木门微响，有人轻扣两声。随即一个温和的声音隔着门道：“小语？”
我心大大地一抖，背脊不由自主ว地挺了挺，迟疑道：“奴婢在，八爷……有何吩咐？”
门外静了静，那个温和声音又道：“我听说前儿个ฐ你病了几日，如今可大好了？”
我忙站起身，说：“多谢八爷，奴婢已然无恙。”
八阿哥静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好。你且早ຉ些安歇吧。”我也不顾他看不见，弯了弯膝，道：“恭送八爷。”
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为ฦ什么这样做，好像完全不能明白。我无意识地缓缓坐在椅子上，呆望了一会儿琴弦，轻轻拨弄两ä声，转头再看窗外江水，只觉得心中ณ的不安亦如眼前流水，分秒不停，滔滔不绝。
月色依旧ງ如洗，直照得目之所及，无不纤毫毕现。
我一凛，急急起身拉开窗户，定睛一瞧，几丈外，那ว日所见的模糊影子，映着明晃晃的月光，此刻竟是无比清晰。
我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后退两ä步，脚下一错，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呆坐了两秒，飞快爬起身来，冲到门边儿上用力拉开了木门。
一股长风长驱直入，迎面吹得我打了个寒噤。我顾不上披衣，只是倚门而立，定定望着他。
四阿哥静静看着我，熟悉的黑眸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半晌，道：“琴声清微淡远，中正广和，已得了曲子的真髓。”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却模糊了。用力眨眨眼，开口时才发现，声音竟是这般的软弱无力：“才练了几日，哪敢奢望这般境地？”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何必妄自菲薄。”
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角，仔细再去分辨，却又飘忽不定，难以寻觅。我愣愣地直直盯着他的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心里好像起了无边无际的大雾，一片茫茫的白。直到เ他轻叹着拢了拢我的斗篷。
我觉得脚下软软的，好像踩着棉花糖，又好像在云里，轻飘飘没有着落。眼睛酸涩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扳指儿碰到了我的脸上，冰凉的玉石，是陌生的触感，他的手指却是暖的。渐渐的，似乎觉出了身之所在，那ว一星温暖好像从他的手掌缓缓注入了我的心，僵直的手臂像化冻一般，渐渐有了力气。我也可以奢望么？
我颤抖着，轻轻抬臂握住了衣襟，眼泪却倏地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