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晓得，格林威治村风雅的街道和建筑，简直吓住了他，或者将一大笔美金存。他感到，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灯光明亮的店堂和动辄飘满半条街的咖啡香，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街上转来转去，象莎士比亚剧里穿行在宫殿里哀怨的鬼魂，在维尔芬街角上，他也看到了那个西班牙式的石头喷泉。他对原先自家花园里的那个石头喷泉还有点印象，他也马上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渊源因果。他拎着塑料é袋，去喷泉那里坐了一会。听着哗哗的水声，他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去跳舞了，自己独自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那个说无锡话的奶妈在照顾ุ朗尼。自己总是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ฦ是下雨了。有时父母的黑色小别克车回家来了，压在路面上那哗哗的响声，也象是在下雨。那ว时他家没有车库，爹爹就将车停在花园的一块水泥地上。童年时代的事情，哈尼很少想起来，一旦想起，也会马上自觉停止回忆，这是他在新า疆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妈妈从美国探亲回国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他是长子。要是妈妈那时不急着要回上海ร做月子，而留在爸爸那里生他，然后再回国的话，他如今就是美国公民，出关时走的是公民通道，用的是深蓝色的护照。他的生活道路就会完全不同，他孩子的道路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丈量自己้生活中那ว些可怕的失误，计算那些无法控制的失误是怎么毁掉他的一生。那个石头喷泉里的水，象银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地从石盘的边缘挂下来，在阳光里闪烁。它照亮了他的回忆，他家的小喷泉也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一个ฐ多愁善感的孩子，妈妈说过，不能再让他学钢琴了，音乐会加重他的娘娘腔，他应该学工ื科，做一个ฐ精准均衡的绅士。但他的一生，与母亲的理想，风马牛不相及。与这四周，风马牛不相及，与他想要的生活，也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哈尼也不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还来不及考虑，就被命运冲进了湍急的生活，他要拼命才能活下来。
她心里想：“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呀。”
“你也不管乃ี乃在那里过什么日子吗？”范妮问。
本来，范妮想从自己房间走出去，不跟他们说。可是，外面的寂静制止了她，拒绝了她。她只能ม站在原处。这时，范妮才深深地感到เ了，早ຉ上和维尼叔叔说韦伯乐队时自己心里的疼痛。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范妮说：“我唱给你听。”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l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ฐ。”
看上去，他也清楚乃乃后来的事。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凉得象丝绸一样。范妮感到自己脸上紧ู绷绷的，因为ฦ眼泪都干在脸上了。再次回到เ维尔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将自己的头靠在鲁的肩膀上，好象要用这来证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她听到爷爷的喷泉的响声，明亮的月光下，喷泉从石头上流下来的水，象银子那ว样闪着光。他们经过维尔芬街的石头喷泉时，范妮停下来，告诉鲁关于爷爷的事情，还有她家楼ä下花园里的那个晴天被放着湿鞋子的喷泉。
倪鹰老是说不好“rain；run；raທilway”这些词，老师大声纠正她的发音时，她的圆脸渐渐地变得红了，她笨拙地搬弄着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努力矫正自己，可是还是发不好那些音。老师说，一定是她在自己的语言里不用这种发音，就叫范妮读，范妮差点被吓得不会读了，好在老师没有觉得范妮有什么问题，于是他就让范妮帮倪鹰学会说雨，跑，铁ກ路。倪鹰是班上最小气的同学，老用一只用旧ງfqxs了的可乐塑料瓶装ณ白水，带到教室里喝。全班同学到日本人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每个同学多少都带了点小食来，放在一起吃，娜佳不想花钱买东西，就请假不参加，而倪鹰就敢空着手去了，到时候说一声“哎呀，忘记了。”，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不想花钱。范妮一点也不喜欢她。范妮觉得她那样的小气，那ว种发音奇怪的英文，还有不知所措的舌头，都丢了自己的脸面。范妮生气地领ๆ着她读rain；run；railwaທy，raທin；run；railway，恨不得伸手去拨好她的舌头。老师那种东方人天生有发音缺陷的说法，让范妮很不开心。她老是觉得，就是倪鹰那些该死的rain；run；raທilwaທy，将自己也连累了。所以，范妮总是强调自己是上海人，而倪鹰是湖南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要是在欧shubaທoinfo洲的版图上，等于一个ฐ是英国人，另一个ฐ是葡萄牙人那ว么不同。倪鹰听范妮这么เ说完，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字一顿ู地丢出一句话说，：“那范妮一定是英国人，而且是维多利ำ亚贵族，我一定是葡萄牙人，而且是乡下种葡萄的那ว种苦命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算是将倪鹰得罪了，但是范妮想要撇清自己和土气的倪鹰之ใ间关系的愿望太强了，她并不在意倪鹰的不快，甚至，她认为那是倪鹰对自己的妒忌。
范妮吃饱了，身体也完全醒了，舒服了。她将桌子上的碗筷小菜都收拾起来，她突然想，自己在这纽约的深夜里睡不着，白天想睡得要吐，在这格林威แ治村的老公寓里吃着上海泡饭，闻到咖啡味道也要吐，别人说话听不懂，将三明治与汉堡包搞错都不算，连自己的身体居然也这样与纽约格格不入。
“nice；aທn？”他问。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跑堂的胖女人取来了玻璃酒杯，分给桌上的人。酒开了瓶，倒在杯子里，晃了又晃，可酒y一点也挂不住杯子沿，看上去实在不算什么好酒，但那ว也是红房子可以开出来的最好的酒了。张裕ษ的红葡萄酒，据说还是从前法国传教士带来的技术。爷爷举了举手里的杯子，轻声说：“祝贺范妮终于有机会到เ美国！”
红房子西餐馆的门，虽然是那种欧shubaທoinfo洲小餐馆式的镶玻璃门，但还算厚实，一旦ຆ关上，站满了人的门廊里突然一静。一股咖啡，番茄沙司，融化的奶酪和新า鲜油炸食物的西餐馆气味便扑面而来。
他说了个ฐ牌子，但哈尼听不懂，听发音，象是法国酒。哈尼点点头，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写过多少贵族喝的法国红酒呀！在最风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馆里，喝过风雅的法国红酒了！哈尼对自己้说。他准备把自己้今晚偷来的小费都用在这杯红酒上。
红酒来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红酒没有一点点甜味，满口都是涩的。他心头一惊，不相信似地再喝一口，仍旧fqxs是涩的，那ว酒象轻薄的小刀子，将所到之处都细细的，贴着每个毛孔刮过去，微微皱起来似的，没有一点甜的味道，一点也不甜。哈尼当时的感觉，是自己阳痿不举时的那ว种深深的沮丧ç。
“味道好吗？”酒保风一样擦过他的身边，妖娆ๆ地问。
“super。”他不得不说。
渐渐的，他的头有点飘了起来，他问酒保要了一张纸，还有笔，他得留แ下点什么，万一司机不够敏捷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这关系到那ว笔赔偿金的问题。“这就是遗书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比划着，不知如何下手。“爸爸：”他写道，“要是你认为1964๒年上了大学的人就能ม如何，那就错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算进了大学，后来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动学生，我听到分到我们团部ຖ的大学生说起过。我从来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的确是错了，错了。而且，要是你不错第一次，也不会错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笔，将自己的右手吊起来，他心里有许多话奔突汹涌，但他知道不能ม再写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来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骑在披萨饼店送外卖的脚踏车上，街灯照亮了那ว些汽车前排司机的脸，他能看到他们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张黑人诚实认真的脸，稳稳地注视着前方แ，雨刷哗哗地刮着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脚๐下一用力，自行车便在雨水中向它冲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刹้车。他特地戴了头盔，因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说起来，他真的没有过一点犹豫和后退。
在那个ฐ下雨的深夜，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那个ฐ过程很快，什么เ都还来不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ว样，没有被撞瘫，没有被撞死，没有被撞傻，但撞得很严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连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车是个ฐ富翁家的，除了保险外，他还得到一大笔钱作为赔偿。他没有想到，自己在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让那家的律师减轻了对他成心敲诈的怀疑ທ，他看到那ว张僵硬的脸在听到他的地址后，虽然没有笑容，但柔和下来了，浮现出一点点大水冲了龙王庙的遗憾ย。因为纽约人认为，肯去撞汽车的无赖不会住在格林威治村。
他也没想到，撞碎了骨盆并没有想象中ณ的痛苦。在医院里，护士给了他一个可以自己้控制的注s推进器，一头连着他的静脉输y管，一头是麻药，要是他感到เ真正痛了，可以自己多推一点麻药进去，就不那么เ痛了。他怀着尘埃终于落定的安心，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皮肤能感受到烫过的被单的平滑与舒适。虽然和别人合用一个病房，但是他的床边上，有帘子将别人与自己้隔了开来。机器在发出微轻的电流声，有人轻声说着英文。哈尼想到，这是他一生中ณ住过的最为ฦ舒适和安宁的地方。然后，他肯定这里的确是他一生中ณ最安宁的住所。他不记得自己在生病的时候，曾经睡在烫过的被单里，那ว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被单光滑，微凉，让人觉得自己的r体得到เ了爱惜。这时，他才感到เ了后怕，要是真的被雨夜里打滑的汽车一下子撞死了，怎么办？他想，“要是真的被车子撞死了，还错过了这个ฐ机会呢。”他心里不是没有对这个ฐ念头的批评的，这是个奴性的，心酸的念头，但是，哈尼可以肯定，这也是一句对自己生活真实的评价。
手术以后，医生告诉他在他的骨头里打了一些固定用的螺丝和支撑用的板条，但是那ว些螺丝和板条在他的骨头开始愈合后，会融化在身体里，不用在开刀取出来。医生还告诉他，要是他仍旧ງfqxs疼得睡不着，可以给他加一点几乎对肝脏无害的镇静药。哈尼等着自己的身体轰轰烈烈痛起来，感受着那ว种火辣辣的痛，存心不加麻药。在新า疆ຆ时他摔断过锁骨，他知道刚刚ธ断骨的那种巨เ痛。他等到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上来了，再加手里的麻药。塑料的推进器小巧玲珑的，但是十分灵活。他能感到血管里凉凉的，然后，巨เ痛就消失了，他不必再象从前那样苦挣苦熬。巨เ痛消失以后，身体象云那ว样浮起来，喉咙里带有一点干渴。哈尼在床上玩着它，疼痛来了，又消失了，在他的控制下，这让他感到เ自己的尊严。
这个ฐ舒服的病房，还有终于无忧了的将来，让哈尼睡不着。他仰面躺在床上，自豪地想，自己就是王家的基辛格。
当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到楼上，她看到爸爸撑在拐杖上，靠在大门上，哭得说不出话来，见到简妮，他摇着头说：“不要怕，简妮，我是高兴，是高兴。”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0่
“我知道，你一高兴就要哭的。”简妮朗朗地回答。
爸爸哭着，就笑了。他退到门厅里，让简妮将自己的行李搬进去，他能ม看出来那ว行李一定是妻子的手笔，他觉得亲切极了。简妮并没有去拉箱子的把手，而是用手帕包住箱子上的细麻绳，伸手抓住，将整个人往后一倒，拉动了那只沉重的大箱子。她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当年妻子在吐鲁番๘火车站满是黄土的月台上，拉动她的草纸箱的情形。
“你怎么搬得动啊！”爸爸的声音又哆嗦了。
“我是谁！”简妮回答。
简妮的箱子里装着她的书，她的衣服，她从新疆带回上海ร的纪念品，她的食物，她的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全部ຖ家当，她很明确，自己再也不会回中国去了。她连滚带爬地将行李拖进走廊里，就势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咚’的一声，她对自己说，听，一个新生儿落地了。
这时，她看到了范妮，范妮象一棵阿克苏戈壁上死了的胡杨树一样，又干又热又硬，她的嘴唇干得裂开了。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细布长睡裙，披着头发，可她的裙ำ子又皱又脏，头发粘在一起，一点也不象莎士比亚的奥菲利ำ亚，虽然她象奥菲利亚一样定定地向简妮走来。
“你终于来了。”范妮轻轻说，“我看到救火车来过，他们为什么เ用救火车送你来，我真不懂。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
“没有救火车。”简妮说。
“我都看见了，还赖。”范妮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什么事都说谎。”
爸爸过来碰碰简妮，范妮狠狠看了一眼爸爸，说：“碰她干什么，有什么话当面说呀。我最不喜欢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
“我让简妮帮你洗个澡。”爸爸说，“你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道了。”
“我洗不动，我不舒服。”范妮说着，退回到自己房间里，爬到床上躺下。
“所以我让简妮帮你洗。”爸爸对她的背影说。
简妮从贴身的小包里拿出从上海带过来的药，那ว是维尼叔叔按照ั爸爸传真上抄的药名，到精神病医院去开了后门，才请医生开出来的药。“医生说，这种药不能ม多吃的。”简妮轻声说。但爸爸还是马上制止她，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看到เ情况了呀。”
爸爸撕开包装纸，从锡纸包里按出一粒来，看到那的确是蓝色的小药片，他松了口气：“救命的来了。”说着，他将简妮带到เ厨房里，拉开一个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ฐ小瓶子，在小瓶子里取出两个空的胶ด囊，打开一个ฐ，将药片装进去，封好。轻声对简妮解释说，“范妮疑心大，以为我要害她。”
爸爸倒了杯水，让简妮拿着，他们一起到范妮的房间里，让她吃药。
“什么药？”范妮支起身体问。
“维生素าa，你看你的嘴唇都裂了，不接着吃维生素า怎么行。”爸爸说着，将胶ด囊递给她，然后，将手掌伸给范妮，让她看到เ自己้手里的胶囊，“我也吃一粒。”
范妮将药吃了，又躺回到枕上。简妮闻到她身上酸腐和油腻的气味，她知道，酸腐是从肮脏ู的下t发出来的，油腻是从头发里发出来的。她也想到了新า疆的火车，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范妮的时候，正站在从新า疆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边上，范妮说：“房间里什么味道，这么เ臭。”爸爸说的没错，范妮是应该洗澡去。
“我陪你洗澡吧。”简妮看着范妮说。
“简妮，等明天吧，”爸爸阻止道，“你坐了这么长时间飞机，累็了。”
“我不累。”简妮说。
“明天再说。”爸爸说，“你先休息，我给你下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