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轻轻地摇了摇，但还是找。我这么走，要找了，已经没用了。追上了，没想到。
祖母直没有追上祖父，而是祖父实在跑不动了，自己倒下。
祖父临终前两眼直直地看着祖母，牵牵嘴角露出笑意，嗫嚅道：“会养活，出个读书人。
天下妻子&，不说读书，连养活也难”
祖母擦了下眼泪，按着祖父的手说：“本来想叫孩，会读书。
她知道找到也没用，又嗫嚅道：“天天都在防灾难，也不是，灾难出在我身上”
没说完，他头歪，走了。
周围的人都在猜测，带着七个ฐ孩子的祖母会做什么。
出乎大家意料，祖母做的第件事是卖房还债。
祖父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向祖母交代过家里的账务，自己欠了哪些人的债，哪些人欠了自己的债。祖母笔笔记住了。按照当时闯荡者的习惯，这些债，大多是“心债”，没有凭据。
那天晚上祖母把家里的女佣陈妈叫到房间，感谢她多年的照顾，说明今后无法再把她留在家里，然后，就细细地打听穷人的生活方式。陈妈早就看清这个家庭的困境，却没有想到祖母会做出卖房还债的决定。
“这房子卖了，不能全还债。选选，非还不可的还了，有些债可以拖拖。孩子那么多，又那ว么小”陈妈像贴心老姐妹似的与祖母商量。
“这没法选。”祖母说，“还两笔，拖两笔，等于笔也没有还。”
陈妈叹了口气，说：“老爷前些年借给别人的钱也要去催催。那些人也太没有良心了，明明知道这家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么多天来也不来还！”
“有两个到灵堂来了。”祖母说。
“那就去找！”陈妈忿忿地说，“领ๆ着最小的两个，志杏和志士，上门去要，我也陪着。”
祖母想了想，说：“没凭没据，上门要债，他们尴尬反而会把账全赖了。这样吧，我领ๆ着孩子上门去向他们讨教卖房事宜。这比较自然，顺便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还债的心思。你就不要去了。”
从第二天开始，祖母就领着两个最小的孩子，在三天之内“讨教”了五个人。结果比祖母想象的还要糟糕：他们谁也没有提到那些账。
双大人的脚，两双小人的脚，就这样在上海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三天。
很快，原来在英租界戈ຖ登路的房子卖掉了，去偿还祖父生前欠下的全部债务。
还债的事，祖母叫十八岁的大儿子和十五岁的二儿子起去完成。大儿子叫余志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伯伯；二儿子叫余志敬，那就是我的父亲，他后来习惯于“以字代名”，叫余学文。
两兄弟把沓沓卖房得来的钱用牛皮纸包好后，放在书包里，家家去还债。很奇怪，好几家都在准备搬家，房间里片凌乱。搬家最需要用钱，见有人来还债都高兴地说是“及时雨”。只有最后到家鸦片烟馆老板家还债时，那个黑黑瘦瘦的老板不说句话，也并不数钱，只是用手按了按纸包，便翻开账簿，用毛笔画掉了欠债。
兄弟俩正准备离开，忽听得屋子角落传出个ฐ女人的声音：“慢慢交走！”
随着声音，个浓妆艳抹的高挑女子趿着绣花拖鞋从背光处走了出来。她嘴上叼着支香烟，懒懒地走到兄弟俩跟前后举手把香烟从嘴里取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涂着指甲油。
她问志云：“听你刚ธ才说，这烟债是你父亲欠下的。他自己为ฦ什么不来？”
志云懒得理她，低头轻轻地说：“他刚过世。”
女人顿了顿，问：“他过世，与鸦片有关吗？”
志云点点头。
女人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终于她又问：“那你们为什么急着来还鸦片债？”
志云不语。弟弟志敬抢着说：“妈妈说了，好债坏债都是债”
女人又问：“这么เ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志云想拉住志敬不要说，但志敬还是说出了口：“我们把房子卖了！”
女人又紧接着问：“你们有兄弟姐妹几个？”
志敬说：“七个。”
女人走到桌子跟前，看了黑黑瘦瘦的老板眼，说：“这事我做主了。”顺ิ手就把那包钱拿起来，塞在志云手上。
志云志敬大吃惊，连忙把钱包放回桌上，说：“这不行，这不行”
女人又次把钱包塞给志云，说：“回去告诉你们妈妈，我敬佩她这样的女人！”
志云毕竟懂事，拉着志敬向着女人深深地鞠了躬，说：“阿姨，你退还给我们这笔钱，等于救了我们家。我想请教你家老板的尊姓大名，回去好向妈妈禀报。”
女人笑了，说：“他叫吴聊，听就是假名。真名我也可以偷偷告诉你，叫吴瑟亚，琴瑟的瑟，亚洲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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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墓碑
志云志敬回家后问祖母，知道不知道个叫吴瑟亚的鸦片馆老板。祖母觉得名字有点耳熟，但听是鸦片馆老板就没好脸色，说：“不知道。”
志云随即拿出那包钱，把吴家老板娘的表情动作语言详细说了遍。祖母听完，开始发呆。
祖母在闸北地区的个贫民窟里租了间小房子，全家大小都挤在里边，晚上起打地铺。
到了闸北，志云志敬才明白，为什么เ他们去还债时好几家都在准备搬家。
家难，撞上了国难。
闸北，已经是个战场。就在祖父去世的前几天，日本军队从几个方面向上海发动了进攻。与闸北隔了条河的南岸，有两个受英国法国美国控制的“租界ศ”，日本军队暂时还不敢侵入，成了个“孤岛”。前些天志云志敬看到的那些搬家人家，都是从租界外面向租界里面搬。余家本来住在英租界ศ，这下反倒搬到租界外面的闸北来了，在当时完全是逆向行动。
闸北地区的人流越来越大，主要是上海周边几个省逃避战乱的难民。不巧安徽淮河又发生水灾，大批灾民涌来，壅塞在街道弄堂屋前屋后的每个角落，连走路都很困难了。
正在这时，原来家里的女佣陈妈找来了。她告诉祖母，自己正在附近的个难民收容所工作。收容所目前缺少人手，陈妈知道祖母处理麻烦事的能力，因此问祖母，愿不愿意参加。
祖母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那ว些日子大家都忙着抗日，她总觉得自己也要做点什么。这份工ื作有点微薄的薪水，可以勉强地养家糊口。
大儿子志云在另个难民收容所里做事。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先前在家佛教精舍担任文书，战争爆发后他在难民收容所里办了个ฐ小学，自任校长，每天回家都疲惫不堪。
志云病了几次，医生说，都是从灾民中传染的。志云问医生有什么方法防治，医生说，这年景也找不到什么药，多吃大蒜头吧。
有天，志敬急急跑到祖母面前，兴奋地说：难民收容所新来了位负责人，竟然是吴阿姨。
“哪个吴阿姨？”祖母问。
“就是那个退钱的鸦片馆老板娘！”志敬说。
祖母刹时停下了手上的活。那包钱，实实在在帮助余家渡过了难关。她本想好好去道谢，却又不愿意面对个鸦片馆的老板娘。好几次，她重复地听着两个儿子对这个ฐ老板娘的描述：浓妆艳抹，高挑个子，绣花拖鞋，细长的手指上涂着指甲油
她急急地拍了下志敬的肩膀说：“快，领ๆ路，我要见她！”
祖母见到เ这位女人时上下打量了下，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浓妆艳抹，只是嘴上还叼着香烟。祖母对她诚恳地笑着，又指了指志敬，说：“吴太太，我是他的母亲。上次的事，真该好好谢谢你了！”
“是余太太啊，”吴阿姨上前步，对祖母说：“其实是你开导了我。这是阿坚，我的儿子，我想让他与你的儿子多交往！”说着她把个蹲在地上玩的男孩子拉了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祖母叹了口气，对志敬说：“打仗是坏事，却让我陈妈吴阿姨，还有很多女人，都变成了另外种人。”
志敬说：“刚ธ才阿坚说了，那天我们去了以后，他们家关了鸦片馆。”
大蒜毕竟只是大蒜，防疫的功能有限。
三年后，大儿子志云终于从难民灾民中传染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绝症。
志云很快就去世了。由á于家里房子太小，完全无法隔离，他的病已๐经传给了三弟志夏和四弟志纪，他们也都在年之ใ内走了。
又过了年，女儿志梅得了种说不清名目的怪病，人急剧ຕ消瘦，而且连日高烧不退。医生说，需要用美国生产的种药，但这药跑遍上海的药房和医院都买不到，最后也只能ม放弃。到九四三年，祖母的七个儿女只剩下了三个：志敬志杏志士。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ณ最艰苦的年月，中ณ国的抗日战争也已经打得精疲力竭。死人，在那个时候变得稀松平常。到处都是纸幡飘飘，哭声连连。祖母的嗓子哭哑了，却很少有人听见。
天，祖母到เ菜场为难民收容所采购食品，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她的眼前。祖母愣：这不是海姐吗？
祖母对她，有点害怕。